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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生活

他接收了一個荒廢的園子,重新經營、整理。過去這個地方有皇宮、有大槐樹,有條路,所以這首詩叫《宮槐陌》。「仄徑蔭宮槐」,窄窄的一條路,兩邊都是高大的槐樹,有很大的樹蔭。「幽陰多綠苔」,樹木很多,底下生了很多綠苔。「應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怕有山裡面的僧人來拜訪,就把那個苔掃一掃。

王維在這個地方純粹是隱居,不像做官時送往迎來,沒有那麼多人整天來。路上的苔很多,也不去管它。因為可能同樣喜歡佛教的山僧來了,所以才把苔掃一掃。一個做過官的王維,一旦離開政治以後,開始重新尋找自己生命的定位。很多人喪失政治前途後,會不得意,有很多牢騷,王維沒有。王維想把前面的東西都丟得乾乾淨淨。在經歷政治災難之後,他在輞川把另外一個生命建立起來。

王維的這種狀態對後代影響很大,蘇東坡一生都在接受政治打擊,可是他很高興,因為前面有王維。蘇東坡知道這是自己要完成自己最重要的部分,不能因為政治上的起落影響到自己。起起落落,就當花開花落一樣,沒什麼不得了。

《茱萸沜》,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茱萸?那種一粒一粒的花。「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儻留客」,住在山裡面,如果有朋友來,留這個朋友住下來。「置此芙蓉杯」,大家在喝酒的時候就把茱萸泡在裡面,來喝一杯茱萸酒。

詩句越來越像禪宗的偈語,表面上微不足道,沒有很難的字,沒有很深的意思,所有的意思又都在裡面。這樣生活,才具備真實的意義。如果不這樣生活,也許讀不出味道,覺得很平淡。這是經過繁華之後的平淡,有特殊的意義,精簡、不累贅,單純地去描述生命的狀態。

《鹿柴》描寫的是養鹿的圍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王維此時生活在山中,看不到人,又遠遠地聽到好像有人在講話。那些人,有點像陶淵明說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遠遠聽到,可是那些人跟你沒有關係。「返景入深林」,聽到人語以後,不願意再見到人,就回到樹林當中。「復照青苔上」是講陽光,那個光線照在了青苔上面。如果用電影鏡頭來看,不是人的視角,而是陽光的視角。《鹿柴》是輞川這一系列詩裡,大家可能最熟悉的一首,非常單純。

我小時候讀這首詩的時候,覺得蠻無聊,好像沒有什麼意思。如果沒有生命經驗,其實不太容易進入王維的詩歌世界,因為太單純,所有的色彩、華美都拿掉了,只有一個非常單純、安靜的生命,就好像打坐打到最後的那個狀態,絕對的靜定。

《文杏館》,文杏是一種樹木,樹幹可以做屋樑,所以「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上面用茅草鋪成屋頂,「不知棟裡雲,去作人間雨」。這裡面的關係很有趣,畫在棟樑上的雲,已經飛走了,變成了山裡面的雨。住在山裡,常常會有雲飄來。分辨不出哪些是棟樑上畫的雲,哪些是真正自然當中的雲。

唐朝喜歡華麗的裝飾,可是對王維來講,那個雲可能不願意只做棟樑的裝飾。我們有時講棟樑之材,就是對國家有貢獻的人,王維本來要做棟樑之材,結果他寧願在自然當中,變成一片飄去的雲,遇到冷空氣,變成了人間雨。這裡有很多王維自己生命的經驗。我們在追求慾望、物質,王維剛好在放棄。他已經追逐完,現在選擇了放棄。這時候他有一個很不同的詮釋過程。「不知棟裡雲,去作人間雨。」他講的不是建築裡畫的雲,也不是講下雨的雨,而是在講他的生命狀態。偽裝和虛飾,還不如人間的一片雨水,對生命有更好的滋潤。解讀王維的時候,必須進到哲學層面。

《柳浪》,西湖有一個景叫「柳浪聞鶯」,春天來的時候,柳條被風吹起來,像「浪」一樣。在整個文學史上,一直這樣形容。「分行接綺樹」,一棵一棵的柳樹,「倒影入清漪」,柳樹的影子倒映在水當中。「不學御溝上,春風傷別離」,這裡又有一個與「不知棟上雲」有關的意境。通常柳樹會種在皇帝上朝的御溝兩旁,如果臣子與臣子告別會摘一個柳條送給對方。王維很有名的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就是描寫這個景象。此時他忽然覺得「不學御溝上」,希望這個柳樹是種在自然裡,不是在皇帝的御溝上。御溝上的柳樹,帶給他的回憶是一個哀傷的離別。現在他覺得不必了,因為就住在這裡,柳樹也不用摘了,已經活在自然當中。「不學御溝上,春風傷別離」,是對政治、君王的消極的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