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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中生命的狀態

「颯颯秋雨中」,是秋天裡蕭颯的雨聲;「淺淺石溜瀉」,在石頭的當中有水流過。「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這裡沒有任何人的主觀,純粹的白描。這是《欒家瀨》,詩人看到一個瀨,「瀨」是有很多鵝卵石的水灘,水很淺。「跳波自相濺」,就是波浪自己跳來跳去。「白鷺驚復下」,有鷺鷥站在那裡,水沖下來,鷺鷥嚇了一跳,被驚動得飛起來,等一下又停下來了。詩人在白描,講客觀的風景,卻透露出他自己的心情。安史之亂的時候他是被驚嚇過的,坐過監牢,要被處死,現在覺得事情過去了,又可以停下來安安靜靜的。生命裡的驚嚇,過了以後再去看的時候,有一種平靜。

他在看水,在看水的時候,看到自己的生命狀態,跳來跳去、彼此衝突,過一會兒都好了,也沒那麼了不起。「跳波自相濺」,是生命的衝突、踐踏、侮辱、對抗,可是白鷺飛起來又下來了。他在講自然的狀態,可是這種自然狀態,如果不經過一個心理階段,走在山水裡也領悟不到。王維領悟到了,把它變成詩句,對後來的人發生了很大影響。

我不認為王維只是一個書寫田園與山水的詩人,他筆下田園與山水同時也是心裡的風景。所以要特別注意「濺」、「驚」這種字,其實是他的經驗,是他的心事,絕對不只是風景而已。所以,我們讀王維的詩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因為他在描寫風景時,將人的生命狀態帶出來了。

「吹簫凌極浦」,在船上吹著簫,船一直劃一直劃,一直到了對岸上去。「日暮送夫君」,就像在黃昏的時候,送自己的愛人遠去。「湖上一回首」,有千般眷戀,已經到了湖中心,還要回頭去看一看。「山青卷白雲」,距離很遠,看不見人,只看見青山、白雲。王維經過巨大的災難之後,發現人的是非、人的變遷,在大自然裡面非常渺小。所以在王維看來,青山與白雲才是永恆的。這是《欹湖》。

為什麼我們說王維是山水畫之祖?因為王維的詩影響了後來的山水畫,人都畫得很小。人在自然當中幾乎是看不見的,只是一個非常卑微的存在。

「輕舟南垞去」。王維的《輞川圖》有二十個景,裡面有一個南垞,有一個北垞,就是南村、北村。這首詩就是《南垞》。他們划著小船到南垞去,「北垞淼難即」,因為船在水上走,要回頭看北村的時候,已經渺茫難及。「隔浦望人家」,隔著岸去看人,剛才認識的人、聊過天的人、留他吃飯的人,「遙遙不相識」,已經覺得很陌生,都不認識了。

這裡講的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在時間與空間上,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陌生人。在佛教的因果中,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輪迴當中再次相見,大概不會認識對方了。我們不記得曾經有過的眷愛,一起上過課,一起讀過《春江花月夜》。「遙遙不相識」是在巨大的劫難與流轉當中,生命形式得到轉變。王維的詩暗示性很強,非常像禪宗的偈語。他講的好像是現實,又不是現實,只是講生命的一個狀態。

再看《木蘭柴》,「柴」是「寨」的意思,一個用木頭圍出來的寨,裡面種著木蘭花。王維晚年離開政治之後,在輞川一手開闢出來二十個景。有的地方是一個園林,種了很多木蘭花。「秋山斂余照」,秋天的山上,晚霞已經開始慢慢收掉,已經要入夜了。「飛鳥逐前侶」,黃昏的時候鳥會回來。「彩翠時分明」,黃昏時候的光變幻萬端,有時候是彩色的,有時候很亮,有時候很暗。「夕嵐無處所」,傍晚的嵐東飄一下,西飄一下。這四句完全是白描,把人的主觀全部拿掉,只是紀錄片一樣重現。

王維走在這樣的山水中,記錄了自己看山、看水的過程。曾經有一個階段,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現在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一切風雲詭譎之後,大地、宇宙、自然還是原來的狀態,宇宙不會因為人事而變遷,只是人自己在誇大喜悅與哀傷而已。王維用完全平靜的方法,進入宇宙真正的內在世界。進入以後,他就產生了絕對平靜的心情。對他來講,晚照、秋山、飛鳥、夕嵐,有它們自己的狀態。

他還寫過一首《漆園》,漆園是以前莊子住的地方,莊子曾經做過管油漆的小官,王維就用這個典故來寫。「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這是在講莊子,偶然做了一個管漆園的小官,留下了幾棵漆樹。有人認為輞川原來就有過一個漆園,王維是去整理,他特別有感慨,因為以前有人在這裡居住過、繁華過,現在完全荒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