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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響曲的結尾

詩前面的部分,有的時候江水是主題,有的時候花是主題,有的時候月亮是主題,現在所有的主題一起出現,仿若一部交響曲。我一直用交響曲來形容這首詩。本來小提琴有獨奏,大提琴有獨奏,長笛或者是法國號也有獨奏,結尾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統合,這首詩也是這樣。所有的主題依次出來一次,為我們闡述了生命的最後歸宿。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月光在最後要沉下去的時候,是很明亮的。我們通常會以為陽光很亮,其實月光也非常亮,月光會讓江面上產生很多光影。因為是「斜月」,所以它在西邊,當月光照過來的時候,會把樹的倒影打在水面上,整個江面上全部是樹的影子。

可是張若虛整首詩,最後要講的一個字,就是這個「情」字。「願逐月華流照君」是深情的一件事,他覺得充滿在宇宙之間的是人的情感、人的深情,人跟所有動物的不同,就是人具備飽滿的深情。所以他把情放到前面,變成「搖情」,他把所有視覺上的搖晃,與整個宇宙間充滿光亮的感覺,用一個「情」字來替代。只有這樣理解,這首詩才能講得通。「落月搖情」,怎麼搖?其實是詩人自己動情了,在這個時刻,他覺得對生命的愛,對生命的哀傷,對生命的喜悅,都湧上心頭,所以他用了「落月搖情滿江樹」。邏輯上沒辦法講通滿江怎麼可能都是樹,其實「滿江樹」是他感覺到樹的影子在水面上晃動的感覺。

詩人寫到這裡,已經不管邏輯了,也不管文法,他用自己的語言,去做了一個高度的總結跟統合。我很希望大家能夠掌握這首九段三十六句所構成的詩的嚴密結構:從序曲到第一樂章、第二樂章,再到結尾。迄今為止,我們很少看到結構如此嚴謹的詩,從用字、用句到哲學思想與文字上的華美,都到了完美的境地。這不是個人才氣的表現,絕對是時代已經把很多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包括思想。如果佛學、老莊的思想沒有一定的時間,經過魏晉南北朝的清談,不會到達這種境界。文字也經過魏晉南北朝詩人「四六駢文」的練習,到最後水到渠成。所以,包括內容、包括形式都在高度完美地結合,然後,把這樣的《春江花月夜》推出來,而且毫無造作的痕跡。

我們一直講水到渠成,是因為文學作品如果不在那個時代,卻刻意要做出那個時代的感覺,就會造作,留下很多經營的痕跡,會破壞原有的完美度。如果不是在張若虛的時代,一定要發出那樣大的聲音,其實是勉強的。在唐代,因為水到渠成,這個聲音唱出來非常自然,沒有任何費力的感覺。才會擁有開闊的胸懷與氣度的詩人去將《春江花月夜》吟唱出來。面對這樣的作品,其實我們真的是羨慕、嫉妒都有,因為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活在那個時代,所以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不僅是我們的時代,大概宋以後再也沒有了。剛好是在歷史的高峰,也就是我們講的花季,這樣偉大的詩歌才有條件產生。

我常常覺得單純在文學上努力是不夠的,還要關注文化,只有整個文化格局發展到一定程度,文學才能應運而生。我的一個感覺是,我們一直在做文藝,其實是沒有用的。因為大的文化框架不完整,文學會無所依附。現在打開電視和報紙,會發現我們大部分的文字都在尷尬與琢磨的過程當中,不可能期待《春江花月夜》這種形態完美的文學出現。所以當我們在閱讀一個完美的文化作品時,要比較清楚如何把自己重新定位,也應該知道在不同的歷史階段,自己應該做什麼樣的努力。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覺得寫詩是好高騖遠或者說是狂妄自大的一件事。我想那樣的一個年齡,當然一定是讀唐詩。英國詩人艾略特說,一個人二十五歲以後如果還繼續寫詩,必須要有歷史感。所謂歷史感,不再是個人才華,而是感覺到自己所用的語言跟文字是由傳統繼承下來的,每一步都能看出前人的痕跡。張若虛能寫出這樣的詩,當然是因為之前的三百多年間,一直有人為他做準備工作。我們看到花開了,讚美花的美麗,卻常常注意不到它底下的枝葉,它的根,它需要的土壤、陽光跟雨水,而這些全部是它開放的條件。為什麼從《詩經》一路講下來,講到唐的時候,會特別強調這一點,我認為唐詩是詩歌這株植物在生長過程中開出的花朵,如果我們認為它太美了,其他朝代都不行,這是不公平的說法,因為其他朝代是枝葉,是根。《詩經》絕對是根,它的養分源源不絕輸送上來,沒有這個根,花朵是成長不起來的。我們一方面分析一首完美的作品,同時也希望可以將這個作品放到一棵樹上去觀察它的前因後果。

這朵花開得太漂亮了,太燦爛了,所以你也知道後面的會很慘,如果到宋朝你要再去把詩寫成這樣,大概真是有點東施效顰,宋朝人的悲哀是必須在其他的地方出奇招。唐代以後的人還是會寫詩,一直到現在還有人在寫七言,那只是形式的延續而已,詩歌只有在唐代才那麼燦爛、輝煌。我是在描述一種文化生態,相對於唐代的花季,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含苞未放的狀態,宋朝時花已經凋零,結了一個果。果子沒有花朵那麼燦爛,可是很安靜。在宋代文學中,你會覺得有一種飽滿與安靜,它醞釀了另外一顆新的種子,與花的騷動性的美非常不同。騷動是因為它正在開花,開花自然要吸引別人注意,而果實不見得有那麼多吸引力,但自有一種圓滿。

小時候,《春江花月夜》讓我賺了挺多錢,因為爸爸說你背一句,我給你一塊錢,所以就把這首詩背熟了,後來又很喜歡用毛筆寫,所以對於這首詩我有背誦的經驗、記憶的經驗、手抄的經驗。詩跟小說不同,文字非常精簡,你去閱讀的時候,又去抄寫,與純然閱讀印刷出來的詩,感覺有一點不同。我們今天讀印刷物時,視覺上的感覺很快速,就像讀報紙。我早晨起來,通常不會把最重要的時間分配給報紙,我覺得報紙常常會污染我的心情。通常我會在某一個不重要的時刻,規定自己五分鐘內把報紙看完,除非有特別重要的東西,才會留下來閱讀,因為我覺得報紙會干擾我感覺上的純粹度。古代的刻版字比較好一點,有時候我們的目光在接觸它的時候,會比較能夠停留。以我們今天的閱讀速度來講,與產生《春江花月夜》的時代非常不一樣,但如果你手抄過這首詩,與這首詩的情感,會有一點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