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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意義上的歸宿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從這一段開始,整首詩在收尾。剛開始的時候,春天來臨,花在開放,現在已經是「春半」了。全詩九個段落三十六句,做了循環性的描述。在閱讀過程中,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生命在結尾時,有一個往下沉的力量。「昨夜閒潭夢落花」,昨天晚上夢到了很安靜的潭水,潭邊所有的花都在飄落,完全是一個畫面。這大概是詩人對家鄉的記憶,所以「可憐春半不還家」。這個時候我們明白了詩人的愁,是因為春天快過完了,他還在回鄉的路上,也引發了他對「相思明月樓」中「樓上人」的思念。

「江水流春去欲盡」,在這裡,詩人把江水跟春天聯繫在了一起。我們說水是時間的象徵,花謝了,江水流盡了,時間也已經到了盡頭,一切都終結了。終結必定會引發感傷,所以「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江邊的潭水上有一個月亮,這個月亮不是詩人現在看到的月亮,而是他夢裡家鄉安靜的潭水上的那個月亮,它一點一點從西邊斜下去,黎明就要到來了。

這首詩開始的時候是黃昏,月亮在升起,現在寫到了黎明之前,月亮快要下去,太陽要起來了。其實這是從夜晚,到入夜,再到黎明的一個過程。「江潭落月復西斜」中的「斜」在古代是開口韻,這裡押的是「發花」韻,如果按我們現在的讀音,「斜」就不合韻了。

如果說「江潭落月」是講夢裡面家鄉的那個月亮,「斜月沉沉藏海霧」就是詩人當前看到的月亮,這是兩個不同的月亮。聽起來好像很矛盾,因為月亮只有一個,我們記憶裡的月亮、眼前的月亮,與遠方的人看到的月亮都是一個。詩人其實是將生命現象放到宇宙的共同意識當中,也讓我們領會到,只有春、江、花、月、夜人類共同的、永遠的經驗。不管距離如何遙遠,不管彼此間是否有所關聯,我們所擁有的都是同一個宇宙。

「碣石瀟湘無限路」,「碣石」是一個山的名字,「瀟」跟「湘」是水的名字,瀟水與湘水都是湖南這一帶的河流。詩人說,在山中、在水上,有多少人正在行路回家,可是句子裡還沒有人出現,只是「無限路」。什麼叫做「路」?魯迅曾對「路」下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定義,他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就是人行走的蹤跡。而「碣石瀟湘無限路」中的「路」有點像征意義,是人在尋找生命歸宿的痕跡。

「不知乘月幾人歸」,不知道有多少人利用最後一點點月光,還在努力尋找回家的路。這個「歸」是雙關語,因為前面是「可憐春半不還家」,所以「歸」有回家的意思;同時又有歸宿的意思,是講生命的終極目的。到這裡,可以看出詩人高度統合了現象與象徵兩個層面的意義。人尋找歸宿,並不一定是為了回家,而是追問生命到哪裡去,人生的意義在哪裡,生命到底價值何在。所以「不知乘月幾人歸」,也可以解讀成,還有多少人在尋找生命的歸宿跟真理。這裡就存在著兩個張若虛:一個是回家的張若虛,還有一個是在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前思考生命歸宿的張若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