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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意識

宇宙意識非常重要。我記得在讀大學的時候,喜歡有出走的經歷,不是一定要離家出走,有時候就是幾個朋友約了一起去山裡走走。最近幾年我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過去我帶學生出門,沒有一個學生會問住在哪裡,可是現在每次出發前學生都會反覆問一件事:老師我們住哪裡?似乎在過去的年代,人對自己生命的出走恐懼比較少。我有時候故意帶學生住警察局或小學教室,有時候也住在教會,其實就是走出去以後,試著做偶然性的停留。有時候出門的時候,還沒有決定住在哪裡,到了一個地方之後,碰到當地的一些朋友,他們招待我們到家裡去住,然後大家就散開,住到不同人家。現在的學生如果不做好安排,就不敢出去,因為他們被保護得太完整了,缺少生命出走的經驗,個人與宇宙對話的經驗也越來越少。

唐代其實是我們少有的一次離家出走,個人精神極其壯大。當張若虛問到宇宙的問題,我們一定會感覺到他這個時候有很大的孤獨感,這一刻他面對自己,面對著宇宙。如果當時旁邊一大堆人,他寫不出這首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透露出的洪荒裡的孤獨感,是因為詩人真的在孤獨當中,他對孤獨沒有恐懼,甚至有一點自負。我們在看《春江花月夜》的時候,看他一步一步地推進,把很多東西拿掉,最後純粹成為個人與宇宙之間的對話。「不知江月待何人」中的「待」字一出現,唐詩的整個格局就得以完成了。你看,無限的時間與空間都在等著詩人,這是何等的驕傲跟自負。

第二段從宇宙意識轉到了人的主題。「白雲一片去悠悠」的「悠」,「青楓浦上不勝愁」的「愁」,除去「誰家今夜扁舟子」不押韻,然後是「何處相思明月樓」的「樓」都是押韻。「悠」韻、「愁」韻、「樓」韻大概是古代詩人用得最多的韻,因為這個韻部的字都很漂亮。你不相信可以看看喝酒的「酒」,發愁的「愁」,秋天的「秋」,上樓的「樓」,這些放在一起已經很像詩了。「白雲一片去悠悠」大概是文學裡面最簡單、最平凡的句子。這首詩如果以段落來分,它有兩大段,前面一大段是關心宇宙之間的本質,後面一段是關心人間的情。人活在世間有兩個難題,一個是宇宙之間「我」的角色,一個是人間情感中的角色。注意,這裡的「情感」不是倫理中的,而是真正的情感。張若虛在宇宙主題和情感主題之間用了一個比較單純的轉折方法,我想他當時在江邊,看到花,看到月亮升起來,於是寫詩。他覺得自己寫了一個很棒的句子出來,而接下來很難寫下去了,這時候詩人抬頭看到天上有一片雲,「白雲一片去悠悠」其實是即景。我最佩服張若虛這首詩的原因是輕與重可以交錯到如此自然,通常「語不驚人死不休」以後,真的是無以為繼。可是他卻平靜地說,「白雲一片去悠悠」。我每次讀到這裡,就有種恨意。因為在創作中,真正難以超越的是這個部分。寫到最好的時候,收不回來了,這是很常見的情形,張若虛處理得卻如此自然。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這句詩開始觸及情緒了。楓樹在春天剛剛發芽,看著嫩綠的楓葉,詩人感覺到一種憂愁。好,我們看詩人第一次講到情緒。我們不知道這個愁是什麼,因為詩人沒有告訴我們他到底為什麼發愁,好像有很多隱情。而這個愁這麼重,重到他難以負擔。

這時候,他看到一個人劃著一葉扁舟過去,就問「誰家今夜扁舟子」。這七個字很有趣,其實「今夜扁舟子」是在寫實,可是當他問「誰家」時,就有點奇怪。這跟他有什麼關聯?記不記得,詩人前面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其實詩人一直在擴大他的生命經驗。「誰家」是擴大,下面的「何處」也是一種擴大。

我在漁港看到一個划船人,關我什麼事,我就吃我的海鮮好了。可當我問,這個人不曉得是誰的丈夫時,「誰家今夜扁舟子」就帶出了另外一個人——「何處相思明月樓」,一定有一個女人在某個月亮滿照的樓上,在懷念這個扁舟子。這根本就是莫須有的猜想,也許划船的人連婚都沒有結。「何處相思明月樓」是在呼應「何處春江無月明」,「何處春江無月明」擴大了宇宙體驗;「何處相思明月樓」則擴大了情感經驗。這個時候我們開始有些明白張若虛講的不勝「愁」是什麼愁。他的愁是離家的愁,是一個跟自己所愛的人分離的愁。他借面前的扁舟子,推到了「何處相思明月樓」。這個女人可能根本就跟扁舟子沒有關係,只是張若虛對於愛的幻滅感。之後他開始用超現實的方法去追蹤那個女人,「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這個女人原本只存在於詩人的想像世界,這個想像世界是他生命經驗的擴大。他開始悲憫,與毫不相關的扁舟子感同身受,生命體驗得以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