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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首完美的詩,首先需要結構上的精煉。如果我們相信天才論,張若虛真是一個大天才。不然就是時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階段,這首經得起如此分析與探討的詩才可能產生。從「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裡流霜不覺飛」,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見」,就是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統一變成一種白,沒有任何一點雜質。「空」就這樣被推演出來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暫時現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質,生命的本質或宇宙的本質可能都是這個「空」。不只是視覺上的「空」,而是生命經驗最後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麼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孤月輪」就是一個圓。聽過美術史的朋友大概都記得,西方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裡安這些人,一直在找幾何圖形的本質,與唐詩的狀態非常像,就是追問到最後宇宙間還剩下什麼。我們有時會講到「洪荒」,洪荒是沒有人的時代,沒有建築物的時代。我們今天在高雄的西子灣海港,會看到風景,也會在剎那間看到洪荒中的高雄,或者被命名之前的高雄,在這個情景下,人被放到自然中去做討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通常我們在現象當中的時候,只能討論現象當中的相對性;可是當一個文學家、藝術家把我們帶到了哲學的層面,他就會去問本質的問題,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絕對性的問題。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後他問,誰是在這個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我們在任何一個黃昏在西子灣看到晚霞,如果問誰第一個在這裡看到晚霞的?那就問到本質了。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種重的句子,因為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他忽然把人從現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我們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時,才會有這種感覺:到達巔峰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這種句子在春秋戰國出現過,就是屈原的《天問》。屈原曾經問過類似的問題,之後就沒有人再問了,農業倫理把人拉回來,說問這麼多幹什麼,你要把孩子照顧好,把老婆照顧好。漢詩裡面會說「努力加餐飯」,唐詩裡面的人好像都不吃飯,全部成仙了。他們問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邊的月亮最早什麼時候照到了人類?這個句子這麼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跟空間裡的茫然性。我覺得茫然絕對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與悲哀同樣大,征服的狂喜之後是茫然,因為不知道下面還要往哪裡去,面對著一個大空白。「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質,當水天一色的時候,變成絕對的「空」。生命狀態處於空之中,本質因素就會出來。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

這麼重的句子出來以後,接下來怎麼辦?神來之筆之後就是平靜。我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這兩句,就想張若虛下面要怎麼收,因為下面還有一大半。其實我們讀到這兒的時候應該會停下來,不會再繼續讀下去了,我們會被詩人帶著去想這個問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們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接下來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他完全用通俗性的東西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麼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束。

任何一個創作者寫出一個驚人的句子,涉及哲學命題的時候,一定要用比較相反的方法再往回收,不然讀者會沒有辦法思維。「人生代代無窮已」,就是人生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沒有停止。這是很通俗的句子。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因為它什麼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非常美,非常精緻,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我們常說「大唐」,「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我去做詩歌評審,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樣的句子,會覺得真庸俗,可是張若虛敢用,因為他用的地方對。「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水這樣流下去,月亮照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當中的循環。

下面一句又是一個讓我們有點思考的問句:「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字,這裡的等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覺得江山在等什麼人。我們回想一下,當陳子昂站在歷史的一個高峰上,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負,是因為他覺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與來者之間,他是被等到的那個人。生命卑微地幻滅著,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幾個人物的生命是發亮的,是會被記住的?張若虛說「不知江月待何人」,裡面有很大的暗示。在這個時刻,在這個春天,在這個夜晚,在花開放的時刻,在江水的旁邊,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還是「知」?接著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詩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負感。

接下來是「但見長江送流水」,水不斷地流過去。自古以來,水被用來象徵時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講的就是時間。在中國文化當中,水的象徵性非常明顯,一直代表著不斷流逝的時間。「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是用水做象徵,來表達這個意思。「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張若虛,覺得宇宙間有自己不瞭解的更大的時間跟空間,剎那之間,他個人的生命與流水的生命、時間的生命有了短暫的對話。如果說魏晉南北朝一直都在為文學的形式做準備,但始終沒有磅礡的宇宙意識出現,那麼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識一下被提高到驚人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