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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道德無關的生命狀態

孤獨感其實並不容易瞭解。我們常常講到孤獨,但我們又害怕與自己生命對話的狀態。唐詩中的生命可以彼此欣賞,是因為每個生命都實現了自我完成。我為什麼把《春江花月夜》的題目斷為春、江、花、月、夜五個短句,因為我覺得這是五個不相干的主題。我不喜歡用春天形容江水,也不喜歡用花朵、月亮形容夜晚,因為它們各自獨立。這些彼此獨立的主題所發生的互動性,是五個主題之間的對照。有時候你會覺得春天跟江水發生了關係,有時候你會覺得是江水跟月亮發生了關係,它們相聚又散開,令我們看到宇宙間因跟果的互動。

在唐代,佛教的傳入也打破了農業倫理。比如「出家」這件事,在農業倫理中,人是沒有機會離開「家」的,可是佛教構成一個出離「家」的可能。這裡講的「家」不是家庭,而是農業倫理的結構。在出離農業倫理的過程中,人會完成自我。唐代是一個佛教興盛的時代,當然與世俗也有很複雜的關係。唐代的和尚、尼姑數目多到驚人。和尚、尼姑得有一個執照,叫「度牒」,在剃髮度化以後,就會得到這個證明,如果沒有就是假和尚或者假尼姑。這個「度牒」由誰頒發?是公主。皇帝的女兒或者姊妹都是公主,這些公主們掌握著發放度牒的權力。有了度牒後,就可以不當兵,不納稅,因為你出家了,就是個人要修行了。公主們真是掌握著很大的權力。

唐朝被後代認為性關係混亂,以及所謂宮闈之亂,其實跟這種制度有關。公主們把發放度牒變成了發展外遇的機會。所以我們在讀唐代歷史的時候,會發現這些公主們很囂張,因為她們掌握著一大堆男人生命的諸多可能性。這裡面有一個非常微妙的社會結構關係,所以唐代的倫理關係跟正常的倫理關係非常不一樣。宋朝人談論唐朝時,常常用到「穢亂春宮」、「淫亂」這種字眼,都是從農業倫理出發得到的結論。唐朝給了個人很大的空間,所以當時的人們不會這麼看待,這有點令人難以理解。武則天可以在宮裡養「面首」,官員們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認為這是她私人的事情。這個觀點本身就很驚人,在其他朝代是不可能的。你當然可以說武則天是一個大膽的女人,但最重要的是時代本身提供了條件。

武則天所生活的時代背景,個人生命的綻放方式,在讀《春江花月夜》的時候,都會令人有所領會。春天、花朵、江水、月亮、夜晚,全部是在大自然中獨立出來的生命狀態,與道德無關。這時候,你會覺得它是一個大釋放:春天就是春天,春天跟道德無關。一條江水有江水的規則,月亮有自己圓缺的規則,夜晚有夜晚的規則,全是自然現象。整首詩都在講自然現象,把人的是非,帶到了大的宇宙空間中。

張若虛是一個文人,當時他在長安做官,要回南邊的家。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大概今天的湖南、湖北,可能襄陽這一帶,北馬南船的交界,要改換交通工具,所以他在江邊露營住宿。這時候,他看到了春天,面前是長江流水,又剛好是月圓之夜,花也在開放。

他在黃昏的時候,站在江邊,看到潮水上漲,忽然有很多感慨,所以他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春江潮水」是描寫春天的江水特別洶湧澎湃的感覺,因為上游的冰雪在融化,所以河流特別澎湃,潮水也比平常更大。「連海平」,是說跟汪洋大海連在一起。可是張若虛所處的地方根本看不見大海,在我看來,這是因為他的精神狀態擴大了。「春江潮水連海平」中的「海」是他生命經驗的擴大,因為他並沒有在海邊。詩人用這種蓬勃的空間感,擴大了自身的生命領域,因為詩中的「海」並不是他看見的海。「海上明月共潮生」,在第二句,他又做了立體的展開,海上的月亮跟著潮水一起在往上升。

第一句是平面的展開,第二句是立體空間的展開,所以第一句接近繪畫,第二句則接近雕塑,是更大的空間追求。從「連海平」到「共潮生」,兩個空間都擴大了。張若虛只是一個小小的生命,他的身體跟我們的身體一樣,在宇宙中只佔據非常小的空間,但是這個空間可以借文學、借生命的經驗得以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