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蔣勳說唐詩 > 唐詩裡的殘酷 >

唐詩裡的殘酷

我剛剛提到遊牧民族的揮霍跟奢侈是因為他們是靠打獵為生,遊牧民族獵到一頭野獸,都是當天宰割,然後吃掉。我去戈壁沙漠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場景。因為那個地方還從來沒有外人去過,所以當地人很高興,他們立刻開始抓羊,然後現場殺羊。我們平常看到宰割動物的時候會不忍,會難過,那時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在朔風當中,在寒涼的曠野,只會感覺到一種悲壯。當地人技術嫻熟,先是切割羊的咽喉部分的皮,然後整個剝開來,一點血都沒有流。然後他們把羊切成大塊,丟到大鐵桶裡。你會感覺到裡面有一種唐詩的精神狀態。這個精神狀態,可以叫豪邁,也可以叫殘酷。之所以說「物競天擇」,是因為非常接近於自然律,就是在大自然中和野獸搏鬥的過程,它絕對不是農業道德,農業道德跟遊牧道德非常不同。在蒙古,我們看那達慕賽馬,六七歲的小孩,沒有馬鞍,抓著馬鬃,一下就跑到馬肚子底下就過去了,對於我們來說簡直是神奇的特技,可當地的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我舉這些例子是說讓我經驗了一種在我的成長過程裡完全沒有的東西。

那個時候我開始重新思考,唐代開國的精神當中,有一部分是我一直不瞭解的,我總覺得唐朝燦爛華麗,有很大的美令人震動,可其實我根本不瞭解那個背景的不同。有了這些體驗之後,我就明白這種「物競天擇」既豪邁同時又是殘酷的。唐朝最了不起的帝王是唐太宗,他與哥哥建成太子爭奪皇位時,把哥哥的頭砍下來,然後帶著這個頭就去見爸爸。他爸爸正在洗澡,洗到一半,忽然看見兒子進來,拿著一把刀,血淋淋,還提了一顆人頭,跪在地上說:爸爸,對不起,我剛才跟哥哥比武,不小心把哥哥的頭砍下來了,請您處罪。這個爸爸當然也不是等閒之輩,立刻就說退位做太上皇。

「貞觀之治」開創了一個偉大的朝代,可是完全不遵循農業倫理,農業倫理不會接納唐太宗這種取得政權的方式,其中被認可的邏輯來源於遊牧民族。這其中有一種「物競天擇」的生命狀態,生命就是要把極限發展出來,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唐太宗之後的武則天,也是用這個方法取得了皇位。我常常跟好多朋友說,在今天我們的文化都很難理解武則天這個人。我們沒有辦法接受一個女性如此行事,如果是男性也就罷了。唐太宗剛才的故事很少有人講,因為他是男的,說到武則天卻會說「一個女性還這樣子」。可見我們身上的農業倫理有多深。我們根本沒有把女性與男性放在一個同等的位置,可是武則天不服氣,說為什麼不可以放在同一個位置。

這些殘酷本身也是唐朝的燦爛與華麗裡面非常驚人的一部分。我們在為唐朝文化的美而震動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其中非常殘酷的部分。我其實不太喜歡用「殘酷」這個詞。如果晚上把我們丟到大山中,我們要活下來,大概就知道什麼叫「物競天擇」了。那種在自然當中跟所有的生命搏鬥的精神,絕對不是農業倫理。農業倫理一定是人已經定居以後跟土地之間的依賴關係。不存在土地依賴關係的時候,生命處於荒涼的流浪當中,這個生命必須不斷活出極限,不斷爆發出火焰。

當我們面對唐詩時,幾乎每一個人都感覺到唐詩好迷人,裡面的世界好動人。再追問一下,也許是因為剛好唐詩描寫的世界是我們最缺乏的經驗,在最不敢出走的時候去讀出走的詩,在最沒有孤獨的可能的時候讀孤獨的詩,在最沒有自負的條件時讀自負的詩。回想起來,我在青少年時代喜歡「貴游文學」,是因為每天在被剪頭髮,只要褲腿寬一點就要被叫出去訓很久,說這個人多麼不道德。在我們成長過程裡是完全沒有唐詩的背景,可能唐詩變成了那個時候最大的安慰。那時的我們覺得自己心裡有一個唐詩的世界,是可以出走的,可以孤獨的,可以流浪的,然後有一天會跟這些是是非非一刀兩斷。我也相信唐詩在我的生命裡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也許到今天都還是最重要的美學形式,它不斷讓我從人群當中離開。我希望我們從這個角度去看唐詩的背景。我在翻閱唐朝歷史的時候,覺得每個生命都是在最大的孤獨裡面實現了自我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