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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牧民族的華麗

唐代的開闊性與生命的活潑自由,剛好違反了我們所熟悉的漢族農業倫理。漢朝是「努力加餐飯」(漢《古詩十九首》),「長跪讀素書」(漢《飲馬長城窟行》),這種非常農業的東西;可唐朝有一種遊牧民族的華麗,遊牧民族的歌舞都非常強烈,他們追求的都是感官上的愉悅。漢族那種來源於土地的穩定性相比起來有一點迂腐、保守。西安出土的鮮於庭海古墓裡出土過一個駱駝,駱駝上鋪了一塊地毯,上面有個小舞台,有六個人在上面,其中一個男的在唱歌跳舞。這表現的就是當時的樂團。唐代的出土文物裡面時常看到大鬍子的阿拉伯人形象,很少有漢族。我常常形容說,七世紀時,地球上最大的城市是長安,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西安城的十倍,這樣一個城絕對比今天的紐約還要驚人。當時世界各國的人都集中在那裡,形成一個國際化都市。在這個混雜的文化當中,有一種非常特殊的非漢族美學。漢族美學是「樂府詩」和陶淵明描繪的回歸田園、回歸土地。李白要是活在農業倫理當中,必死無疑。他的叛逆與個性都是農業文化所不能忍受的。武則天活在那樣的社會中也必死無疑。儒家最喜歡講的一句話叫「十目所視,十指所指」,就是沒有法律,只是十隻眼睛在看你,十個手在指你,你就死了。

我們今天的社會中也還有這種來源於農業社會的世俗倫理,對個人有很多束縛。遊牧社會就沒有這種倫理,而是很個人化,別人怎麼看沒那麼重要。初唐的邊塞詩中,個人的孤獨感與胡風相混雜,構成了一種很特殊的個人主義,所以我們常常稱唐詩為浪漫主義文學。浪漫當然是因為詩人得到了巨大的解放,不再是活在倫理當中的人,而是活在自然當中的人;他們面對的是自然,在大自然中詩人實現了自我完成。

從邊塞詩又發展出了「貴游文學」,「貴游文學」就非常敢於去描述生活上的揮霍與奢侈,它非常華麗。而漢樂府詩非常樸素,就像生命簡單到沒有任何裝飾。在農業倫理中,多擦一點粉,多帶一個耳環都會被十目所視。我覺得我的童年就是這樣,比如大家會在社區裡講某某人今天穿了一雙絲襪之類的話題,連我們小孩子都會覺得奇怪,就跑去看。因為農業倫理當中,大家很怕特殊性,喜歡共同性。樸素、勤儉成為一種美德。一個人違反道德系統後,就會被議論,注意不是指責,是議論。可能議論比指責還可怕。「貴游文學」卻是在誇耀生命的華美,頭上的裝飾,身上的絲綢,生命中的一擲千金——「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李白《將進酒》)這樣的句子在農業倫理中不可能出現,這絕對就是「貴游文學」。

唐代的文化有非常貴族的一部分,很強調個人的「物競天擇」,生命可以在面對自然的時候把自己的極限活出來。那是一個在「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中應該被讚美的生命,就像花要開一樣;如果花不開,而是萎縮,是不道德的。這其中的邏輯與農業倫理絕對不一樣。在漢朝的農業倫理當中,你那個生命之花要開你都不敢開。我記得小時候社區裡面有一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就開始被議論,所以她動輒得咎。如果她功課不好,那她比那個功課不好、長得又醜的人還有更大的罪惡,意思是:她怎麼還可以這麼好看?農業倫理真是非常神奇,裡面有一種道德性,認為美是一種騷動,美是一種不安分,所以它非常害怕美。唐朝是唯一一個覺得美可以被大聲讚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