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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薩埵與水到渠成

當有一個聲音被發出來叫Bodhisattva,大家不知道那是什麼。那麼翻譯的人就要努力把它翻譯出來,告訴大家這個聲音的意思。好,那是一個生命的狀態,是那個生命在覺悟生命的一個道理,一個有情的生命在覺悟自己生命的價值。在做了這麼多的解釋之後,這個Bodhisattva被翻譯成「菩提薩埵」。這當然是一個很怪異的名稱。這時要把這個詞變成文學很難,因為它還很怪,就像我今天要用「可口可樂」去寫詩不是那麼容易一樣,因為「可口可樂」是一個新進來的詞彙。那時的「菩提薩埵」也是一個新進來的詞彙。可是今天「菩薩」這兩個字絕對可以用來寫詩了。「菩薩」不但是兩個美麗的文字,還會給大家很大的感動,因為大家都知道「菩薩」是什麼。

今天的「internet」可能還是新的語言,要將它變成文學,還需要一段時間。現在我們把它翻譯成「網絡」,也還是處於一個適應的階段。在我看來,那些累積了很長時間,跟我們的身體、呼吸已經有了共識與默契的語言和文字才叫做文學。文字和語言剛開始只是為了傳達意思而存在,表達意思的過程當中可能很粗糙,很累贅,也很可能詞不達意,但是慢慢地,大家就有了一個固定的共識。比如說成語越多的民族,說明它在文學上模式性的東西越多越固定。我們講「水到渠成」、「根深蒂固」,這些都是成語。如果要把它們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還不是很容易。我一講「水到渠成」,你就知道我在講什麼,水到渠成其實是長久累積下來的對於一個狀況的瞭解,就是這個水源已經豐富到可以形成一條河流、一個可以灌溉的渠道了。我剛剛在用的時候,相信大概沒有一個人會覺得聽不懂這四個字。「根深蒂固」,是講樹木的根與土壤的關係,也在講花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有個牢固的花蒂。如果想將這個成語翻譯成英文,很不容易,因為裡面累積了習慣性的文化模式。

當我談到初唐的詩歌創作,會特別用「水到渠成」來做形容。當然也可以說,我對活在那個年代的詩人充滿了羨慕跟忌妒。他們似乎天生就是要做詩人的,因為當時的語言跟文字已經完全成熟了。你今天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是李白,因為你的時代不是李白的時代。你沒有一個完美的語言背景,也就是說你的水還沒有到,所以你的渠也不可能成。

文學史有繼承的關係,跟大自然一樣有春夏秋冬。唐代是花季,花季之前一定是漫長的冬天。在冬天,被冰雪覆蓋的深埋到土壤裡的根在慢慢地做著準備。

在講到魏晉南北朝的時候,很多詩人我都沒有提到,像謝靈運和鮑照。我們會覺得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當中,應該有很多詩人,為什麼今天留下的名字這麼少?為什麼到了唐代,在短短的開元、天寶年間,大概文學史上最好的幾百個詩人都出來了,李白跟杜甫只相差十一歲,這就是花季。花季未到的時候,要期待花開,是非常難的。

陶淵明也不是花季當中的花,他只是努力地準備花季要出現的一個訊號而已,所以他的詩歌形式並不完美。他寫「人生無根蒂,漂如陌上塵」,這中間給我們的感動,全部是內容上的感動。他在文字和語言方面並沒有太大的創造性,五言詩的形式漢朝就有過,他並沒有開創新形式。陶淵明甚至有時候用四個字,像他的《停雲詩》用四個字,是《詩經》的模式。陶淵明在內容上有很多哲學性的創造,可是他的詩在形式上是不夠完美的。我讀「人生無根蒂,漂如陌上塵」的時候,在形式上沒有任何感動,因為這個形式我已經太熟悉了。

當時出來一種我們叫做「駢體文」的文體,駢體文有另外一個名稱——「四六」。什麼叫做「四」?什麼叫做「六」?就是說用四個字與六個字的排列方式重新去組合語言的節奏。寫駢體文的詩人譬如鮑照、顏之推,在中國文學史上沒有特別被推崇。除了中文系的人做論文研究他們,普通大眾是不太讀他們的東西的,可是他們也在琢磨那顆珍珠,也在試驗語言跟文字有沒有新的可能。像庾信寫的《哀江南賦》,在形式上就做了很多試驗。我現在覺得這些詩人有點像「五四運動」以後的詩人。台灣有一些詩人,沒有太多的讀者。可是我相信他們在試驗很多新的語言規則,有的年輕人想試試看在當下如此巨大的文化衝擊下,漢文字還有什麼可能,甚至把文字顛倒過來排。像剛才提到的有意把犯罪的「罪」變成最好的「最」的學生,如果他一直試,可能會試出一個新的語言模式。魏晉南北朝的一些人很可能在今天不被看重,但這些默默無聞的寂寞的少數人,是在做文學試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