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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惡之花園中遊歷

 

  在《惡之花》即將受到法律的追究的時候,有四篇文章被波德萊爾彙集起來,作為辯護的材料。其中愛德華·蒂埃裡把 《惡之花》的作者比作《神曲》的作者,並且擔保「那位佛羅倫薩老人將會不止一次地在這位法國詩人身上認出他自己的激情、令人驚恐的詞句、不可改變的形象和他那青銅般的詩句的鏗鏘之聲」。巴爾貝·多爾維利的筆鋒似乎更為犀利,直探波德萊爾的靈魂:「但丁的詩神夢見了地獄,《惡之花》的詩神則皺起鼻子聞到了地獄,就像戰馬聞到了火藥味!一個從地獄歸來,一個向地獄走去。」可以說,但丁是入而復出,波德萊爾則是一去不返。

 

  當但丁被引至地獄的入口處時,維吉爾對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這裡必須根絕一切猶豫,

  這裡任何怯懦都無濟於事。

 

  當讀者來到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園的門口時,他警告說:「讀者倘若自己沒有一種哲學和宗教指導閱讀,那他說活該倒霉。」有人說,報紙是尋找讀者,書籍是等街讀者。那麼,《惡之花》等待的是什麼樣的讀者呢?他們有足夠的勇氣和清醒跟著波德萊爾進入惡之花園嗎?他們將駐足欣賞、沉溺於這些花的醉人的芳香、誘人的顏色、迷人的姿態而將其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呢,還是手掐之、足踐之、心棄之,而於美的享受中獲得靈魂的淨化?

 

  《惡之花》的卷首是一篇《告讀者》,開宗明義,道出了詩人要寫的是 「愚昧、謬誤、罪愆、慳吝」,是「姦淫、毒藥、匕首、縱火」,是「豺、母狗、猴子、蠍子、禿鷲、蛇」。根據傳統,這七種動物象徵著七種罪惡:驕傲、嫉妒、惱怒、懶惰、貪財、貪食、貪色。總之,詩人要寫的是人類精神上和物質上的罪惡。不過,在人類的罪孽中,

 

  有一個更醜陋、更兇惡、更卑鄙!

  它不張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卻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蕪不毛,

  還打著哈欠將世界一口吞噬。

 

……

  

讀者,你認識這愛挑剔的妖怪,

  ——虛偽的讀者——我的兄弟和同類!

 

  聯繫到《1846年沙龍》卷首的那篇《告資產者》,讀者是誰便可瞭然。 《告資產者》中寫道:「你們可以三日無麵包,絕不可三日無詩;你們之中否認這一點的人是錯了:他們不瞭解自己。」這兩篇宣言之間,思想上的聯繫是顯而易見的:讀者就是資產者,資產者就是詩人的同類、兄弟。不同的是,資產者是虛偽的,詩人是真誠的;他解剖的是自己的心,照見的卻是資產者的靈魂。他拈出了「厭倦」一詞,用以概括當時社會中最隱秘也最普遍的精神狀態,隱約地透出了世紀末的感覺。波德萊爾當然不是第一個感受到 「厭倦」的人,在他之前,夏多布里昂、斯丹達爾、維尼、繆塞等都早已哀歎詛咒過這種「世紀病」,但是,他們都沒有像波德萊爾感受得那麼深刻、那麼具體、那樣混雜著一種不可救藥的絕望:

 

我們每天都朝地獄邁進一步。

 

這是他下的判詞。

 

  波德萊爾敞開了自己的胸膛,暴露出自己的靈魂,展示出一個孤獨、憂鬱、貧困、重病的詩人,在沉淪中追求光明、幸福、理想、健康的痛苦旅程。這是一部心靈的歷史,是一場精神的搏鬥,是一幅理想和現實交戰的圖畫。詩人千回百轉,上下求索,彷彿絕處逢生,最終仍歸失敗。他的敵人是「厭倦」,是「憂鬱」,是「惡」。然而他是清醒的,他也可能讓別人清醒;他抉心自食,他也可能讓別人咀嚼其味;他在惡之花園中倘徉,他也可能教會別人挖掘惡中之美。

 

  《惡之花》(1861年版)共收詩一百二十六首,如果加上被勒令刪除的六首詩,便為一百三十二首。這些詩被分成六個部分:《憂鬱和理想》,《巴黎風貌》,《酒》,《惡之花》,《反抗》,《死亡》。其中《憂鬱和理想》份量最重,佔到全書的三分之二。六個部分的排列順序,實際上畫出了憂鬱和理想衝突交戰的軌跡。《憂鬱和理想》,憂鬱是命運,理想是美,在對美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中,命運走過了一條崎曲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樣的追求啊!是那一場充滿著血和淚的靈魂的大搏鬥。

 

  第一首詩題為《祝福》,像是一座通向地獄的大門洞開著。詩人跨過門檻,「在這厭倦的世界上出現」,一開始就受到母親的詛咒,說他還不如「一團毒蛇」,接著就受到世人的嫉恨和虐待,就連他的女人也要把他的心掏出來,「滿懷著輕蔑把它扔在地上」!但是,詩人在天上看見了「壯麗的寶座」,他願歷盡苦難而贖罪,重新回到上帝的懷抱:

 

  感謝您、多的上帝,是您把痛苦

  當作了聖藥療治多們的不潔,

  當作了最精美最純粹的甘露,

讓強者準備享受神聖的歡樂!

 

他知道,上帝給他在身邊留了位置,雖有痛苦的折磨,心中仍舊洋溢著一種寧靜的快樂。

 

  墮落到塵世的詩人,多麼想擺脫肉體和精神的磨難,重新飛上雲端,「懷著無法言說的雄健的快感」,「在深邃浩翰中快樂地耕耘」。他對著自己的心靈說:

 

  遠遠地飛離那致病的腐惡,

  到高空中去把你淨化滌蕩,

  就像啜飲純潔神聖的酒漿,

  啜飲瀰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 《高翔遠舉》

 

  他要超越現實,進入超自然的境界,以便能夠「輕易地聽懂花兒以及無聲的萬物的語言」。

 

  於是,詩人進了「象徵的森林」,在萬物的「應和」中索解那「模模糊糊的話音」 (《應和》);憂鬱在「心靈和感官的激昂」中只得到片刻的緩解,精神的高翔遠舉也不能持久。疾病使他的詩神眼中「憧憧夜影」(《病繆斯》),貧窮使他的詩神「唱你並不相信的感恩讚美詩」(《稻梁詩神》),懶惰窒息了他的靈魂 (《壞修士》)。還有,「時間吃掉著生命」,這陰險的仇敵「噬咬我們的心」(《仇敵》),而惡運又使詩人喟然長歎:「藝術長而光陰短」,眼看著珠寶埋藏在黑暗和遺忘中,花兒在深深的寂寞中開放而惆悵無奈(《惡運》)。而人和大海既是彼此的明鏡,又是時而相愛時而相憎的敵手 (《人與海》)。精神上的痛苦,肉體的折磨,物質上的匱乏,詩人將如何排遣?如何解脫?如何改變?

 

  詩人追求美,試圖在美的世界中實現自己的理想,然而美卻像一個「石頭的夢」,冰冷、奇幻、神秘、不哭、不笑、不動如一尊古代的雕像,多少詩人喪生在她的胸脯上,耗盡畢生的精力而終不得接近 (《美》)。他卻毫無懼色,仍舊鍥而不捨,努力在巨大、強勁、極端、奇特的事物中實現那種 「蒼白的玫瑰花」滿足不了的「紅色的理想」:

 

  這顆心深似淵谷,馬克白夫人,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惡的強魂,

  迎風怒放的埃斯庫羅斯的夢,

  或偉大的《夜》,米開朗琪羅之女,

  你坦然地擺出了奇特的姿勢,

  那魅力正與泰坦的口味相應。

  —— 《理想》

 

詩人發現了美,然而那只是一具美的軀體,當他的目光停在這軀體的頭部時,卻看到了「雙頭的妖怪」:假面下隱藏著悲哀。詩人感到惶惑甚至憤怒,他不明白征服了全人類的美為什麼還要哭泣:

 

  ——她哭,傻瓜,因為她已生活過了!

  因為她還在生活!但她哀歎的,

  使她兩腿不住地發抖的,偏偏

  就是那明天,唉!明天還得生活!

  明天、後天、永遠!——如同我們一樣!

   —— 《面具》

 

  這是普天下人人皆備的面具,善隱藏著惡,丑包含著美,只要是使人感到驚異,都可以成為美的源泉,於是詩人喊道:

 

  這有何妨,你來自天上或地獄?

  啊美!你這怪物,巨大,純樸,駭人!

  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雙足

  打開我愛而不識的無限之門!

 

  這有何妨,你來自上帝或魔王?

  天使或海妖?——目光溫柔的仙女,

  你是節奏、香氣、光明,至尊女皇!

  只要減少世界醜惡、光陰重負!

   —— 《獻給美的傾歌》

 

  這無可奈何的呼喊,說明求美不獲,痛苦依然。詩人在失望之餘,轉向了愛情,在精神向物質的轉換中進了一步,標誌著在價值的台階上下降了一級。

 

  瘋狂的肉體之愛,超脫的精神之愛,平靜的家庭式的愛,相繼成為詩人追求的對象。詩人二十年的伴侶給予他的是廉價的、粗俗的、感官的快樂。詩人既恨她又愛她,詛咒她卻離不開她。她身上的氣息使他聞到了「異域的芳香」,她的頭髮像一座「芳香的森林」,使他回到往昔,重見那熱帶的風光: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

  我看見一個港,滿是風帆桅檣,

  都還顛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

 

  同時那綠色的羅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動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 《異域的芳香》

 

詩人心醉神迷,彷彿看見了海港風帆,青天叢林,聞到了由「椰子油、柏油和麝香」「混合的香氣」,頭腦裡閃動著一片熱帶的景象。他不禁問道:

 

  你可是令我神遊的一塊綠洲?

  讓我大口吮吸回憶之酒的瓶?

   —— 《頭髮》

 

  然而,回憶終究是回憶,詩人仍須回到現實中來。他感到肉體之愛充滿著「污穢的偉大,崇高的卑鄙」(《你把全世界都放進……》),哀歎自己不能成為冥王的妻子普羅塞皮娜,制服他的偶像那無盡的渴求 (《可是尚未滿足》)。他祈求上帝的憐憫,讓他走出「這個比極地還要荒蕪的國度」(《我從深處向你求告》)。他詛咒他的情婦「彷彿一把尖刀」「插進我呻吟的心裡」(《吸血鬼》)。他想死一般睡去,讓「忘川」「在你的吻中流過」(《忘川》)。他感到侮恨,看到了年華逝盡後的墳墓,「蛆蟲將如悔恨般噬咬你的皮肉」(《死後的悔恨》)。總之,詩人遍嘗肉體之愛的熱狂、殘酷、騷亂的悔恨,並沒有得到他所追求的寧靜,於是,他轉向了精神之愛。

 

  詩人追求的對象是薩巴蒂埃夫人。對於沉溺在讓娜·杜瓦爾的愛情中又渴望著解脫的詩人來說,她不啻一位「遠方的公主」,於是,她成了詩人追求美的指路明燈:

 

  無論是在黑夜,還是在孤獨中。

  無論是在小巷,還是在人群中,

  她的幽靈有如火炬在空中飛,

 

  有時她說:「我是美的,我命令你,

  為了我的愛情,你只能熱愛美,

  我是天使,我是繆斯,我是聖母。

—— 《今晚你說什麼……》

 

那是一支有生命的火炬,在追求美的道路上,以比太陽還強烈的光芒歌唱著靈魂的覺醒:

 

  迷人的眼,神秘的光熠熠閃爍,

  如同白日裡燃燒的蠟燭;太陽

  紅彤彤,卻蓋不住這奇幻的火,

 

  蠟燭慶祝死亡,你把覺醒歌唱,

  你走,一邊歌唱我靈魂的覺醒,

  你任何太陽也遮掩不住的星!

—— 《活的火把》

 

詩人的精神沉入一片神秘的和諧,在黃昏的時刻與天空、太陽一起進入寧靜之中,心中瀰漫著對情人的崇拜 (《黃昏的和諧》)。他甚至願做一隻陳舊的香水瓶,多少年之後仍會有芬芳逸出,激起種種的回憶,從而成為他的偶像的魅力的見證 (《香水瓶》)。然而,覺醒的靈魂感到了往日的生活所造成的焦慮、仇恨、狂熱和衰老,詩人於是向他的天使祈求快樂、健康、青春和幸福,他相信這一切都是相互應和的 (《通功》)。精神的碧空,高不可及,空氣稀薄,終究會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於是,超脫的精神之愛要求物質的內容,變成了溫柔的家庭式的愛。

 

  詩人與一個名叫瑪麗·多布侖的女伶斷斷續續來往了五年。多布侖才氣平平,但美麗溫柔,詩人體驗到一種平和寧靜的感情。在他看來,酒可以使人安靜,「像灰濛濛的天空中一輪落日」,鴉片可以使靈魂超越自己的能力而獲得憂鬱的快樂,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那「一雙綠眼睛」,像一泓清水解除他靈魂的乾渴(《毒藥》)。然而,金風送爽,卻預告著冬日的來臨。那神秘的眼睛時而溫柔,時而迷惘,時而冷酷,使詩人看到天空佈滿烏雲,心中頓生憂慮:

 

  啊危險的女人,啊誘人的地方,

  我可會也愛你的白雪和濃霜?

  我可能從嚴寒的冬天裡獲得

  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快樂?

  ——— 《烏雲密佈的天空》

 

詩人想像他的伴侶是「一條美麗的船」(《美麗的船》),她是他的孩子,他的姐妹,他們要一同去生活,去愛,去死:

 

  那裡,是整齊和美

豪華,寧靜和沉醉

   —— 《邀游》

 

然而,那只是詩人的嚮往,冬日將盡,那「黑皮膚的女王」又在將他召喚:

 

  我愛您那雙長眼碧綠的光輝,

  溫柔的美人,我今天事事堪傷,

  您的愛,您的爐火和您的客廳,

  我看都不及海上輝煌的太陽。

   —— 《秋歌》

 

詩人又重新沉入他試圖擺脫的墮落之中,他懷著一種神甫的虔誠崇拜他的偶像,「儘管她的眉毛懷著惡意,她的神情奇特異常」(《午後之歌》)。他悔恨,悔恨不該枉費心機地試圖改變自己處境 (《貓頭鷹》);他想用煙草消除精神上的疲勞 (《煙斗》),用音樂平復他絕望的心(《音樂》);一切都是枉然,他的頭腦中出現種種陰森醜惡的幻象,他想著「在一片爬滿了蝸牛的沃土中」給自己掘個深坑,「睡在遺忘裡」(《快樂的死者》),他想像自己「靈魂開裂」,「竭盡全力,卻一動不動地死去」(《破裂的鍾》)。

 

  詩人對愛情的追求徹底失敗,憂鬱重又襲上心頭,更加難以排遣。在陰冷的雨裡,他只有一隻又瘦又癩的貓為伴,潮濕的木柴冒著煙,生不出火來 (《憂鬱之一)》),陰鬱的情懷只能向落日的餘暉傾吐(《憂鬱之二》),最滑稽的謠曲也不能緩解他的愁緒,能夠點石成金的學者也不能使他感到溫暖,因為他血管中流的不是血,而是忘川之水(《憂鬱之三》),他的白天比黑夜還要黑暗,頭腦裡結滿蛛網,像一個漂泊的靈魂不斷地呻吟:

 

——送葬的長列,無鼓聲也無音樂,

在我的靈魂裡緩緩行進,希望

  被打敗,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灼

  在我低垂的頭頂把黑旗插上。

   —— 《憂鬱之四》

 

於是,「令人喜愛的春天失去了芬芳」(《虛無的滋味》),天空被撕破,雲彩像孝衣,變成他夢的柩車,光亮成為他的心優遊其中的地獄的反射 (《厭惡匙,走出這片滿是爬蟲的地方(《無可救藥》)。然而時間又出現了,時鐘這險惡的、可怖的、無情的神,手指著詩人說:

 

  那時辰就要響了,神聖的偶然,

  嚴峻的道德,你尚童貞的妻,

  甚至悔恨 (啊!最後的棲身之地)

  都要說:死吧,老懦夫,為時已晚!

—— 《時鐘》

 

時鐘一記長鳴,結束了詩人心靈的旅程和精神的搏鬥。詩人失敗了,憂鬱未嘗稍減,反而變本加厲,更加不能排遣。

 

  然而,詩人雖敗而不餒。如果說波德萊爾已經展示出一條精神活動的曲線的話,那麼,現在他把目光轉向了外部的物質世界,轉向了他生活的環境——巴黎,打開了一幅充滿敵意的資本主義大都會的醜惡畫卷。這就是詩集的第二部分:《巴黎風貌》。

 

  詩人像太陽「一樣地降臨到城內,讓微賤之物的命運變得高貴」(《太陽》),他試圖靜觀都市的景色,傾聽人語的嘈雜,遠離世人的鬥爭,「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華屋」(《風景》)。然而,詩人一離開房門,就看見一個女乞丐,她的美麗和苦難形成鮮明的對比,她任人欺凌的命運引起詩人深切的同情 (《給一位紅髮女乞丐》)。詩人在街上倘徉。一條小河使他想起流落在異鄉的安德洛瑪刻,一隻逃出樊籠的天鵝更使他想起一切離鄉背景的人,詩人的同情遍及一切漂泊的靈魂(《天鵝二》)。

 

  詩人自己尋找的是美、愛情、醫治憂鬱的良方。路上一個女人走過,那高貴的身影,莊嚴的痛苦,使他像迷途的人一樣,「在她眼中,那蒼白的、孕育著風暴的天空,啜飲迷人的溫情,銷魂的快樂」,然而

 

電光一閃……復歸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復活,

難道我從此只能會你於來世?

 

  遠遠地走了!晚了!也許是永訣!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愛上你,啊你該熟悉!

  —— 《給一個過路的女子》

 

  夜幕降臨,城市出現一片奇異的景象,對於不同的人來說,同一個夜又是多麼地不同: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愛的夜,

  因為他們的胳膊能誠實地說;

  「我們又勞動了一天!」黃昏能讓

  那些被劇痛吞噬的精神舒暢:

  那些學者鑽研竟日低頭沉思,

  那些工人累彎了腰重擁枕席。

  但那些陰險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來,彷彿商人一樣昏腦昏頭,

  飛跑去敲叩人家的屋簷、門窗。

   —— 《薄暮冥冥》

 

惡魔鼓動起娼妓、蕩婦、騙子、小偷,讓他們「在污泥濁水的城市中蠕動」。

 

  詩人沉入夢境,眼前是一片「大理石、水、金屬」的光明世界,然而,當他睜開雙眼,卻又看見在「天空正在傾瀉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巴黎的夢》)。當巴黎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賣笑的女人、窮家婦、勞動婦女、冶遊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開始了新的一天,雞鳴、霧海、炊煙,號角,景物依舊是隊前的樣子,然而一天畢竟是開始了,那是一個勞動的巴黎:

 

  黎明披上紅綠衣衫,瑟瑟發抖,

  在寂寞的塞納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著惺忪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個辛勤的老漢。

—— 《晨光熹微》

 

然而,勞動的巴黎,在波德萊爾的筆下,卻是一座人間的地獄,罪惡的淵藪。巴黎的漫遊以次日的黎明作結。新的一天開始了,詩人在這個世界中看到的,仍將是乞丐、老人、過客、娼妓、偷兒、疲倦的工人、待斃的病人……他到哪裡去尋求心靈的安寧、美好的樂園呢?

 

  至此,波德萊爾展示和剖析了兩個世界;詩人的精神世界和詩人足跡所及的物質世界,也就是說,一個在痛苦中掙扎的詩人和敵視他、壓迫他的資本主義世界。他們之間的對立和衝突將如何解決?詩人所走的道路,既不是摧毀這個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也不是像魚進入水一樣地投入到這個世界中去,成為這個世界的和諧一分子,而是試圖通過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詛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來與這個世界相對抗。

 

  詩人首先求助於麻醉和幻覺,由此開始《惡之花》的第三部分:《酒》。那用苦難、汗水和灼人的陽光做成的酒,詩人希望從中產生詩,「飛向上帝,彷彿一朵稀世之花」 (《酒魂》)。拾破爛的人喝了酒,敢於藐視第二帝國的密探,滔滔不絕地傾吐胸中的鬱悶,表達自己高尚美好的社會理想,使上帝都感到悔恨(《醉酒的拾破爛者》);酒可以給孤獨者以希望、青春、生活,可以與神祇比肩的驕傲 (《醉酒的孤獨者》);而情人們則在醉意中飛向夢的天堂(《醉酒的情人》)。然而,醉意中的幻境畢竟是一座「人造的天堂」,詩人只作了短暫的停留,便感到了它的虛幻。於是,詩人從「人造的天堂」又跌落到現在的土地上,跌落到罪惡的花叢中。詩集的第四部分《惡之花》,就從這裡開始。

 

  詩人深入到人類的罪惡中去,到那盛開著「惡之花」的地方去探險。那地方不是別處,正是人的靈魂深處。他揭示了魔鬼如何在人的身旁蠢動,化作美女,引誘人們遠離上帝的目光,而對罪惡發生興趣 (《毀滅》);他以有力而冷靜的筆觸描繪了一具身首異處的女屍,創造出一種充滿著變態心理的怵目驚心的氛圍(《殉道者》),以厭惡的心情描繪了一幅令人厭惡的圖畫;變態的性愛(同性戀)在詩人的筆下,成了一曲交織著快樂和痛苦的哀歌(《該下地獄的女人》);放蕩的後果是死亡,它們是「兩個可愛的姑娘」,給人以「可怕的快樂以及駭人的漫情」(《兩個好姐妹》);身處罪惡深淵的詩人感到血流如注,卻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創口,只感到愛情是「針氈一領,鋪來讓這些殘忍的姑娘狂飲」 (《血泉》);詩人以那樣無可奈何的筆調寫出為快樂而快樂的賣淫的傲慢(《寓言》);卻在追索愛情的航行中目睹猛禽啄食懸屍——詩人自己的形象——的慘景而悔恨交加:

 

  ——蒼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鏡;

  從此一切對我變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屍衣一重。

 

  在你的島上,啊,維納斯!我只見

  那象徵的絞架,吊著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給我勇氣,給我力量,

  讓我觀望著我自己而並不憎厭!

—— 《庫忒拉島之行》

 

詩人在罪惡之國漫遊,得到的是變態的愛、絕望、死亡、對自己沉淪的厭惡。美,藝術,愛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弛弭憂鬱的企圖都告失敗,「每次放蕩之後,總是更覺得自己孤獨,被拋棄」。於是,詩人反抗了,反抗那個給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這就是詩集的第五部分:《反抗》。

 

  詩人曾經希望人世的苦難都是為了贖罪,都是為了重回上帝的懷抱而付出的代價,然而上帝無動於衷。上帝是不存在,還是死了?詩人終於像那只天鵝一樣,「向上帝吐出它的詛咒」。他指責上帝是一個暴君,酒足飯飽之餘,竟在人們的罵聲中酣然入睡。人們為享樂付出代價,流了大量的血,上天仍舊不滿足。上帝許下的諾言一宗也未實現,而且並不覺得悔恨。詩人責問上帝,逼迫他自己答道:

 

  ——當然,至於我,我將滿意地離開,

  這個行與夢不是姐妹的世間;

  讓我使用這劍,讓我毀於這劍!

  比埃爾背棄了耶穌……他做得對!

   —— 《聖比埃爾的背棄》

 

詩人飽嘗苦難、備受虐待的窮人該隱的子孫「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來」 (《惡伯和該隱》);他祈求最博學、最美的天使撒旦可憐他長久的苦難,他願自己的靈魂與戰鬥不止的反叛的天使在一起,嚮往著有朝一日重回天庭(《獻給撒旦的禱文》)。

 

  詩人歷盡千辛萬苦,最後在死亡中尋求安慰和解脫,詩集從此進入第六部分:《死亡》。戀人們在死亡中得到了純潔的愛,兩個靈魂像兩支火炬發出一個光芒(《戀人之死》);窮人把死亡看作苦難的終結,他們終於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了。死亡,

 

  這是神祇的榮耀,神秘的穀倉,

  這是窮人的錢袋,古老的家鄉,

  這是通往那陌生天國的大門。

—— 《窮人之死》

 

藝術家面對理想的美無力達到,希望死亡「讓他們的頭腦開放出鮮花」(《藝術家之死》);但是,詩人又深恐一生的追求終成泡影,「惟幕已經拉起,我還在等待著」,舞台上一片虛無,然而詩人還懷著希望(《好奇者的夢》)。死亡仍然解除不了詩人的憂鬱,因為他終究還沒有徹底地絕望。

 

  詩人以《遠行》這首長達一百四十四行的詩回顧和總結了他的人生探險。無論追求藝術上的完美,還是渴望愛情的純潔,還是厭惡生活的單調,還是醫治苦難的創傷,人們為擺脫憂鬱而四處奔波,到頭來都以失敗告終,人的靈魂依然故我,惡總是附著不去,在人類社會的旅途上,到處都是「永恆罪孽之煩悶的場景」,人們只有一線希望:

 

  哦死亡,老船長,起錨,時間到了!

  這地方令人厭倦,哦死亡!開航!

  如果說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們的心卻充滿陽光!

 

  倒出你的毒藥,激勵我們遠航,

  只要這火還灼著頭腦,我們必

  深入淵底,地獄天堂又有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發現新奇!

   —— 《遠行》

 

  「新奇」是什麼?詩人沒有說,恐怕也是茫茫然,總之是與這個世界不同的東西,正像他在一首散文詩中喊出的那樣:「隨便什麼地方!隨便什麼地方!只要是在這個世界之外!」詩人受盡痛苦的煎熬,掙扎了一生,最後仍舊身處泥淖,只留下這麼一線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

 

  波德萊爾的世界是一個陰暗的世界,一個充滿著靈魂博鬥的世界,他的惡之花園是一個慘淡的花園,一個豺狼虎豹出沒其間的花園,然而,在淒風苦雨之中,也時有燦爛的陽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際,也偶見雲雀高唱入雲。那是因為詩人身在地獄,心向天堂,憂鬱之中,有理想的呼喚:

 

  我的青春是一場晦暗的風暴,

  星星點點,漏下明晃晃的陽光;

  雷擊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殘凋,

  園子裡,紅色的果實稀稀朗朗。

—— 《仇敵》

 

詩人從未停止追求,縱然「稀稀朗朗」,那果實畢竟是紅色的,畢竟是成熟的,含有希望。正是在這失望與希望的爭奪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詩人在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