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講：古詩十九首·其八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

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我們現在，基本上已經沒有「訂婚」這個概念了，有些新潮的年輕人，連結婚都不要，直接就同居了，何況「訂婚」！但是古代人認為，訂婚是一件大得很的事情，一個女子一旦訂了婚，她就算是男方家中的人了。但是從訂婚到結婚，古代是很麻煩的。在古代人看來，婚姻不是當事男女兩個人之間的結合，而是兩個家庭，甚至是兩個家族的結合。「婚姻」這兩個字，指的就是雙方家庭，女家叫「婚家」，男家叫「姻家」，這是「婚姻」二字的本義，也就是古人對婚姻的理解。所以，什麼時候舉行結婚典禮，就有各種講究，要由家長做主，一會兒是家族中有什麼事情要忌諱，一會兒日子又不對，甚至會認為某些年份都不對，這一等就有可能要等兩三年，才能完婚。這首詩中的這個女子，就是已經訂婚，但還沒有正式辦婚禮，她只有在家中苦苦等待。

〔清〕項聖謨　《蒲蝶圖》

前面這兩句，表達的是一種羨慕：「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冉冉」就是荏苒，柔弱無力之貌，我們現在的口語都還在用，成都人經常說的自己非常累，是累「rang」了，這個「rang」，就是「冉」，也是荏，就是說自己累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一身都「rang」了。「孤生」是獨零零的一根。本來竹子是一叢叢地生長的，「孤生」就很不容易長得起來。泰山是華北平原的名山，以高大雄壯著稱；「山阿」是山的角落（這個「阿」，仍然要讀「ē」）。泰山穩固，山阿無風，孤零零的竹子一旦被栽在那裡，一輩子就穩穩當當，命運就好起來了。這是什麼意思？是女子的命運要取決於他人，正如白居易所寫的「為人莫為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這個女子用那根「孤生竹」的幸運，來表達自己的羨慕。

但是這只是理想。實際上呢？我和你就不是孤生竹和泰山的關係，而是「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這個「君」就是和她訂婚的那個男子；「新婚」在這裡是指訂婚，不是結婚；「菟絲」是纏絡在草莖上生長的植物，狀如細絲，非常柔弱，比那個「冉冉孤生竹」還要柔弱，是這個女子比喻她自己；「女蘿」是山野中松樹上面，那種吊在松枝上的須須，也是一種寄生植物，又叫松蘿，這是比喻那個男方。這兩句是說我們都沒有背景，都不是太子黨、富二代，都是民間老百姓，窮家庭，我是冉冉無依，如菟絲在草；你也是冉冉無依，如女蘿在樹；我們的結合，就好像「菟絲」纏在「女蘿」上面一樣。

「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這是說我就像菟絲草，青春短暫，生命是有時限的，而結婚偏偏又有那麼多講究——弦外之音是說我的青春只有那麼長，經不起這樣的耽誤。這個「會」是「結合」的意思，就是指的舉行婚禮、正式結婚；「有宜」其實是說有「宜」、有「不宜」，有那麼多講究。你們去翻舊的黃歷，那上面就有各種各樣的「宜」和「不宜」：哪一天「宜婚嫁」，哪一天「宜搬家」，甚至還有「宜剃頭」，我當小娃娃的時候就是這樣，連剃頭的時間都是有講究的。婚嫁這樣的大事情，那個規矩就更多了。

「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這是夾雜著訴苦的抱怨——我們兩家離得很遠，中間還隔著一重重的大山，見面很不容易；我天天在這裡想念你，隔山隔水地空相思，把人都想老了，你還遲遲不派婚車來迎娶，拖了這麼久！這個「結婚」是指結成婚姻關係，就是前面說的訂婚；「山陂」是山坡；「軒車」是迎婚的專用馬車，裝有車廂，車廂上面有篷，篷還很高。

這樣一來，這個女子就很痛苦：「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我本來是春天的蘭花，為了等你，都成了夏天的蕙花了，如果你還要我這麼等下去，那就什麼花都不是了，就等同於秋天的衰草，很快就會枯萎了。「蕙」和「蘭」都是蘭花，季節不同叫法就不同，是「春蘭夏蕙」；「含英」在這裡指還沒開花的花蕾；「光輝」是說又有光澤，又很漂亮，「輝」就是「亮」。這幾句詩表達的意思，有點像唐詩裡面杜秋娘寫的「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哦！

最後兩句，既表示對那個男子的信任，也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亮」是「明亮」、「明白」，我們說某人「心頭是透亮的」，就是說他是明白的；「高節」是很高的道德修養；「賤妾」是從前女子的謙稱；「亦何為」是「還能怎樣呢」。這就是說：你素質、道德修養是很高的，我相信你不會移情別戀；但你是個明白人，應該曉得著急；我不過就是說說哀怨，還能怎麼樣呢！

這首詩寫得非常委婉。現在的女子，哪怕是農村姑娘，跟她媽媽一吵架，提起包包就走了，就去男朋友那裡出氣散心去了，耍得上好的。古代女子就不行，很多委屈只能憋在心裡。讀了這首詩，我們就能理解古代女子的各種礙難，讓我們同情她們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