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流沙河講古詩十九首 > 第十二講:古詩十九首·其九 >

第十二講:古詩十九首·其九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這首詩是寫一個留在家中的少婦,思念她遠方的丈夫。這是中國古詩很常見的一種類型,叫「閨怨詩」。

篆文 華

這首詩一開始,是一個少婦看見窗外,自家庭院裡一棵樹開花了:「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什麼叫「奇樹」?很少見到的樹。它「奇」在哪裡呢?「綠葉發華滋」,就是滿樹葉子都綠了,又開出花來。我們在南方,不會覺得這種現象有什麼奇怪,但是古詩十九首的背景是洛陽,屬於華北地區,那裡的樹到冬天就落葉,只剩光禿禿的樹枝,只有少數針葉樹種例外。所以到了春天,要開花的那些樹,不管是桃花、李花,還是杏花、玉蘭花,都是先開花,後長葉子。而這棵樹不是這樣,它很可能是從南方移栽來的,洛陽地區很少見,所以說是「奇樹」。這句詩也就告訴了我們,這個時候已經是夏季了,因為綠樹成蔭以後又開花了。這個「華」就是「花」,「花」字是到南北朝以後才普遍使用的。大家看這個「華」的古文字形:上面草頭,文字學術語說是「從草」,表示它是植物;下面這個像「虧」的字符,古音讀「yū」,又讀「hū」,是作這個「華」字的聲符,華字的古音就是讀「hū」;中間部分像形:好像一條樹枝上垂下來的一串花絮。「發華」就是「開花」;「滋」是濕潤、滋潤的意思。花朵初開,和嫩葉剛長出來的時候一樣,都給人很滋潤的感覺,所以是「發華滋」。那麼它是一棵什麼樹呢?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先往下面讀。詩貴含蓄,它給你展示了人物,展示了現場,這裡面顯然有故事,但它要讓你去慢慢想,讓讀者進入詩歌的情節之中。

〔明〕戴進 《溪堂詩思圖》

篆文 榮

這棵樹也不大,開花的地方並不很高,可以「攀條折其榮」,這個少婦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的枝條來摘花。古代「榮」字也是花,一般是表示樹上開的花。「榮」字的金文字形(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就是兩根交叉的花枝。後來把那個交叉的樹枝寫成一個蓋子,又把上面的兩叢花錯成兩個火字,再加一個木,表明它是樹上生的,小篆的「榮」字就是這麼來的。它和我們成都的簡稱「蓉」,在古代是同一個字。這個少婦摘下花來要做什麼呢?「將以遺所思」,就是要拿去送給我所思念的人。這個「將」就是拿在手上,是動詞,不是英文中的「shall」、「will」那個意思。「遺」在這裡還是讀「wei」,贈送的意思;「所思」是自己所思念的人。

篆文 思

各位朋友,大家用這個「思」字都用了很久了,是不是也有過這樣一個疑問呢——它下面是「心」,這個很好懂,因為我們說「心思」,心中所想就叫「思」,但為什麼上面是個「田」呢?思考、思想和一塊田有什麼關係呢?答案是確實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文字發展中,為了書寫方便,才寫成田字的。請看古文「思」字,那上面不是一個「田」,而是像一個瓜子形,中間打個叉叉,這個字讀「xin」,象形,像什麼形?像奶娃兒的囟門。大家去看奶娃兒,他的頭蓋骨還沒有合攏,頭頂上有一個地方有一點凹,還能看見脈搏在那裡跳,那裡就是「囟門」,就是我們說的「腦門囟」。這個囟字,在這裡是用局部代替整體,代表的是頭腦。原來有些人說我們中國人搞錯了,人家西方人才是對的,思考是用腦,不是用心。錯了!這個「思」字的造字,就說明我們中國古人認為思考是既要用腦,又要用心的:思想是從心中到腦中,又從腦中回到心中的。

接下來,「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是說摘下這個花以後,滿身都是香味了,但是我和那個「所思」的人隔得太遠,沒有辦法送給他。本來,「馨」就是香,香也是馨,「馨香」連用,構成一個雙聲連綿詞,強調那個花非常香,不同於淡香的花。李清照的詞說「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也是「盈袖」,但那是菊花的香味,是「暗香」,就是淡香。「盈懷袖」,是身上也在香,袖口也在香。為什麼會這樣?顯然是那個少婦摘下花後,不僅把花裝進了袖口的衣袋裡(古人的袖口是很大的,衣袋就在袖口裡面),而且解開衣襟,把花放到了懷裡,低頭向懷中,抬手到面前,都能聞到香味。少婦這個時候才想起:他走得那麼遠,我怎麼送去呢?詩寫到這裡,還是沒有直接說在思念丈夫,這就是含蓄。

懷的正體字是「櫰」,它就告訴了我們「懷」是什麼意思:它左邊是心,與人的感情有關係;右邊的中間那一部分,音「da」,象形,好像是一隻眼睛在落淚,而右邊的上下是一個拆開的衣字。這個「致」是送達,相當於英文的「send to」,所以把我的敬意送過去就叫「致敬」,把我的仕途送回去就叫「致仕」。

現在我們可以來猜想那棵「奇樹」是什麼樹:它是從南方來的,夏天開花,花還很香,花朵不大,那麼,它不就是白蘭花嗎——就是我們四川人喊的黃桷蘭。

然後,這個少婦做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解釋,也是感慨:「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這個花並不是多麼珍貴,我戴上它,只是因為它提醒了我,我和「所思」的那個人,已經「別經時」了。古人把四季叫「四時」,「經時」就是過了一個季節了,我們從「經年」就是過了一年、「經月」就是滿了一個月,就很好理解。由此可以推斷,這位少婦的丈夫是春天就走了,到夏天還沒回來。這就已經把她在閨中的思念,很含蓄、很委婉地表達出來了。如果直接說:這麼長的時間了,我的男人勒,你快點兒回來。那樣就粗俗了。

這首詩告訴我們,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完全用不著直接說,可以用一些動作來形象生動地表達:這位少婦一開始是抬頭看見花開,然後到庭院裡去看花,摘下來塞進袖子,放進懷中,然後聞到這個香味,想起她的丈夫——唉,他都走了一個時節了!說到這裡就完了,就不用再說了,點到為止,已經神情畢現。不像現在的那些流行歌,只曉得「郎」啊「郎」的喊,還要死要活的,好像不這樣就無法表達思念,既不美,又讓人家看出你沒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