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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講:古詩十九首·其五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

這首詩雖然寫於兩千年前的西漢,但它具有一種現代性,因為它所表現的情景,與現代社會文化生活中的某些現象有相似性:看演出而入迷,成粉絲而追星……古今都有的。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前一句說的是有一座供演出用的高樓,位於西漢首都長安城(也就是今天的西安)的西北角落;下一句是寫這座高樓很高。那個時候的房子都很矮小,所以樓房就很突出,詩人更把它的高度作了誇張。古人解釋詩歌,有時過於牽強,比如對這個「西北」,就曾有人說東南方溫暖,所以愉快的事情就用東南的方位;而這首詩是有悲憤氣息,所以就要選在比較陰冷的西北角。雖然古詩中也確實有把樓台放在東南去寫的,比如「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也是一首很有名的詩的開頭,但你讀完全詩就會發現,這種解釋很牽強,沒有意義。

下面兩句,是對這座樓房的具體描寫:「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西漢時候沒有玻璃,窗戶中間是很多叫「窗欞」的木條,這樣既能擋風,又能采光。一般的窗欞就是豎起的木條,而這座樓的窗欞是交叉的,構成比較講究的裝飾圖案,但留有很多采光的空隙,「疏」者疏漏也。「綺」是一種絲織品,通常用來作裝飾材料;「結」是捆紮,「結綺窗」,就是用「綺」來作窗簾。「閣」通「擱」,就是把東西放在另一個東西上面,這裡指樓上的樓,但前面已經說了「西北有高樓」,如果你這裡用「還有一層樓」,就顯得詞彙貧乏,影響詩歌的美,所以它用「閣」。前面這個「阿」要讀「ē」,本來是指凹曲的地形,也用來形容建築物的頂部內凹,向外延伸挑出翹角,「阿閣」就是屋頂上有飛簷翹角的閣樓。「三重階」,就像北京故宮裡面的太和殿、保和殿,它下面的石階梯通上去以後,還有一級石頭基座,把建築物再墊高一層,這就叫「三重階」。這些具體的描寫,是為了烘托這座樓的華麗、考究。

詩歌的描寫也講究順序,一步一步地來。詩人先寫眼中看到的樓房,寫到「三重階」的時候,他顯然還沒上去,但是已經聽到了樓中的音樂了,所以說是「上有絃歌聲」。「絃歌」就是一邊彈奏絃樂,一邊唱歌,就像我們現在的吉他歌手的表演形式。這個音樂的基調是怎樣的呢?「音響一何悲!」「音」是唱歌的聲音,「響」是樂器的鳴響。「一何悲」的這個「一」,只是為了「墊字」,把詩句墊成五言,本身沒有意義。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個「一」都是「墊字」。「音響一何悲」就是「音響何悲」,是感歎這樣的唱腔和這樣的伴奏,怎麼如此悲傷啊!

〔宋〕佚名 《江天樓閣圖》

讀到這裡,可能大家都發現問題了:這幾句詩怎麼不押韻呢?這是因為古時候的一些字,發音和我們現在是不一樣的,讀古詩的時候需要注意這個常識。這裡的「階」和「悲」,按古音讀應該是「jī」和「bī」,它和前面的「浮雲齊」、後面的「杞梁妻」、「正徘徊」(徊音古讀「huī」),都是押韻的。

音樂是打動人的,還起了移情的作用,讓表演者都進入了詩人的心中,他不由自主地想去瞭解,看看這位歌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怎麼唱得這樣悲慘?這樣他就上樓了,進了那個演唱會場,邊觀察邊猜測:「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這裡的「無乃」是個倒裝詞,就是「那不會是」的疑問,「乃」就是「那」。「杞梁妻」是一個典故,說的是春秋時候,齊國有位姓「杞梁」的將軍,戰死後遺體運回國都臨淄,就是現在的淄博,當時是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他的妻子在城門口迎接丈夫的遺體,放聲痛哭,邊哭邊唱,一連十天,不僅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為之落淚,最後把臨淄的城牆都哭倒了!後來的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就是附會這個典故而來的,連孟姜女的丈夫「萬喜良」的名字,都是附會那位「杞梁」將軍的。後來古人就用「杞梁妻」,代表那些演唱悲歌打動人心的女子。詩人寫到這裡,已經對這位女演員無限崇拜,成了她的粉絲了。

接下來就是具體描寫這位女演員的演唱:「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清商」是清亮的高音,中國古樂曲有「宮商角徵羽」五種調子,類似於現在歌曲的調式,其中「商」調比較高;「清」是歌手的聲音很清亮,顯然這位歌手是女高音,她清亮的高音讓詩人產生了聯想,覺得歌聲帶起了清風,隨風流播。「中曲」是曲子的中間,「徘徊」是不斷重複,這一句是說演唱的中間階段,有一段旋律反覆迴旋,好像心事重重的徘徊。詩人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原來,這時候演員是在「一彈再三歎」。「歎」是「詠歎」,就是反覆在那裡重複。她重複的是什麼內容呢?「慷慨有餘哀」,就是那歌聲非常感傷,似乎有抒發不盡的悲哀。「慷慨」又是一個雙聲連綿詞,不能分開說「慷」是什麼、「慨」是什麼;「余」就是完不了,無法收住。「哀」在這裡應該讀古音「yī」,你們看這個「哀」字的結構:中間這個「口」是表意的,悲哀的表達要用口說出;上下湊攏來就是「衣」,它是聲符,註明了這個字的讀音,我們現在的讀音是改變了的。

在前面,詩人一直是一個旁觀者,只是聽演唱,最後這四句,情況變了,他把自己直接放進去了:「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他看到這位演員的演唱很投入,不僅聲音悲涼,表情哀傷,很是淒苦,但他更惋惜的是「知音稀」,就是說下面那些聽眾,抽煙的抽煙,吃瓜子的吃瓜子,打手機的打手機,根本就沒有進入歌手的境界,所以他們都不是知音。只有他是。他不僅是知音,而且已經成了粉絲了;他不僅聽得懂、看得專心,而且還想參與進去,陪著這位女歌手一起唱,這就是「願為雙鳴鶴」。顯然,我們這位詩人,已經愛上這位女演員了,而且想入非非、還想拐騙人家,要「奮翅起高飛」了,就是說,世間的其他事情他全都忘了,不管了,拋開了,只想跟這位女歌手一邊合唱、伴唱,一邊比翼齊飛。

為什麼我說這首詩具有現代性呢?我們把它的內容慢慢搞懂以後,就會發現它表達的情形和我們今天確實相似——你們看現在的很多演唱會上,那些粉絲們對歌手那種如癡如醉的感情,那種追星的瘋狂勁頭,不是差不多嗎?

這首詩的妙處很多。首先,它通過聽者的感覺和情態的變化,不露痕跡地寫出了音樂的美,歌聲的美,讓我們去體會這種美是怎樣地打動人。而且它沒有把啥子都交代完,而是留有餘地,讓我們發揮想像,產生猜想,產生聯想。你們看——詩人並不是一開始就安心要來聽這場演唱的,要是那樣的話,就應該是人家還沒開場他就坐在裡面了。他不是。他好像是從樓下偶然路過,或許還是他的太太喊他上街打醬油,結果他從那下面一過,那個歌聲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自己要辦的事情就忘記了,就情不自禁地走進去了,然後就坐下來聽了,最後還愛上人家了,想雙雙飛到天上去了……它給我們留下了這麼大的想像空間,有很多回味的餘地,少見的生動啊!這就是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