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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眼兒媚·中元夜有感〕

手寫香台金字經。惟願結來生。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鑒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詞題《中元夜有感》,中元夜,就是中元節之夜。提起中元節,年輕人大概沒幾個人知道了,但要說起盂蘭盆會,對佛教有一些瞭解的人以及愛看武俠小說的人應該都有印象,如果再說到鬼節,那就無人不知了。其實這三個節日都是同一個日子:農曆的七月十五。

和尚做道場常常是在這個日子,追溯緣起,也許要追到梁武帝身上。至於理論上的依據,則應該是源於《佛說盂蘭盆經》。

佛陀的大弟子中有一位目連尊者,有一天,他想起了自己已經過世的母親,於是運起神通仔細察看,見到母親投生在餓鬼道裡,飽受飢餓之苦。目連尊者心中悲痛,便再運神通,盛滿一缽米飯送到餓鬼道去給母親充飢。母親見了米飯,急不可耐地拿來要吃,可突然之間,那滿滿一缽米飯卻變成了焦炭模樣,根本無法下口。目連尊者無計可施之下去求佛陀,佛陀便讓目連尊者在七月十五日那天開設大齋供養十方眾僧,以本身的功德加上十方眾僧之力一起解救目連尊者的母親。目連尊者按照佛陀的指示去做,終於獲得了成功。佛陀也因著這個緣故,講了一部《盂蘭盆經》,而盂蘭盆會也就這麼流傳下來了。

這部《佛說盂蘭盆經》應當是一部偽經,印度既無此經,曆法也和中國不同,更沒有可以代人贖罪的說法,但這種能夠干涉別人的業力因緣而代人贖罪的辦法無疑是受人喜愛的,有了群眾基礎,也就非常容易傳播了。

此外,後來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七月十五本來是個道教的節日,稱為「中元節」,但那個時代裡佛、道既對抗又融合,再加上民俗等等摻雜在一起,後世之人便很難搞清楚某些事情的真真假假和來龍去脈了。如今的七月十五以「鬼節」知名,據說那一天「鬼門開」,大鬼小鬼蜂擁到人間,七月也因此成了被人們忌諱的一個月份。佛陀有知,一定會露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但無論如何,七月十五,要做道場,要祭祀亡故的親人。那時的盧氏去世不久,容若此詞,正為悼亡而作。

「手寫香台金字經」,香台,就是佛殿裡燒香的檯子,代指佛殿。金字經,是用金泥來抄寫佛經。按說佛祖不會稀罕金銀珠寶,但人心如此,金泥寫經和金泥漆佛像這類事情自長久以來便形成了傳統。有史家曾經疑惑過:史料上記載的那麼多金子後來怎麼都不見了?答案是:大部分都被用來抄寫佛經和漆抹佛像了。一次用的金子雖然不多,但架不住蔚然成風、年深日久呀。時至近代,為亡人抄寫金字經的傳統還在,而且不止抄一遍。迷信不迷信另說,這畢竟是人的心意所在,精誠所至。

容若「手寫香台金字經」,也是精誠所至,佛前要有所求,求的是「惟願結來生」。今生就這樣結束了,再怎麼悲傷也無濟於事,如果精誠可以感動佛祖,願轉世來生,再續前緣。

佛門給了人們轉世的希望,給了多少容若和盧氏這樣的斷腸情侶以希望。人心所向總會壓倒文本的初義,其實投胎轉世之說恐怕是有違佛教教義的。

佛陀的思想當中有幾個概念是屬於核心概念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基本概念對後人的意義就如同一把標準的尺子,可以用來衡量和判斷某一種「佛家思想」到底是不是符合佛陀思想的基本原則。「四法印」就是這樣的一把尺子。

「印」的本意就是印章、印璽,比喻這些基本原理是被加蓋了最權威的印璽的。這「四法印」分別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有漏皆苦。

而這「四法印」之中,又以前兩點「諸行無常」和「諸法無我」最為根本,從這兩點追溯,就牽扯出了佛陀思想中一個最最根本的概念—因緣。佛法種種,大多是附著在這個「因緣」概念之上的。

何謂因緣?一切事物、一切現象都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糾纏在因果關係的鏈條裡,受著因果規律的制約,此生而彼生,此滅而彼滅。

於是,宇宙萬物,既然「此生而彼生,此滅而彼滅」,哪裡還有什麼事物是恆常存在的呢?剎那之間生滅相續,是謂「無常」。萬事萬物,成住異滅不出此理,是謂「諸行無常」,此即「四法印」中的第一法印。那麼,如果認識不到萬事萬物的無常本質而錯認為有些事物是恆常不變的這類見解,佛家謂之為「常見」,因而主張人們要摒棄「常見」來認識佛法。另外,雖然萬事無常,它們卻無一不是按照因果規律在生生滅滅著,這是綿延無盡的,如果只看到「滅」卻看不到「生」,或者只看到「生」卻看不到「滅」,都是因為沒有認識清楚因果鏈條的綿延無盡的性質,所以,這種錯誤的見解佛家謂之為「斷見」,也是要摒棄的。

那麼,既然萬事無常,「我」是不是也在「無常」之內呢?

佛家把一切生靈都叫作「有情」,一個「有情」並非是一個單獨的個體,而是種種物質元素和精神元素的聚合體,這些元素歸納來說就是「六大」,即地、水、火、風、空、識。「六大」之中,地為骨肉,水為血液,火為暖意,風為呼吸,空為空隙,識為精神。「有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又是「五蘊」的聚合,「五蘊」就是色、受、想、行、識,這在中國最具普及性的經文《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講得非常清楚:「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這話幾乎是人人熟知了。那麼,既然「有情」(也可以在這裡把「有情」代入為「我」)並非一個獨立存在,而是「六大」和「五蘊」的聚合體,這種種細小的因素剎那間相生相滅,那個「我」,究竟又在哪裡?對此,有一句著名的偈子「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只不過世人通常把它理解為心理勵志了。

那麼,再往下推論的話,所謂「六道輪迴」,其實並不是有一個「我」在其中輪迴,不是有一個恆常不便的靈魂在其中輪迴,而是「有情」的死亡導致了「六大」與「五蘊」分崩離析,而分離後的種種因素又在因果的作用下發生了新的聚合,這並不是被很多人想當然地理解的那樣,存在著一個不變的、恆常的靈魂,在六道之中反反覆覆地投胎轉世—「因」只會「促成」「果」,而不會「變成」「果」。

對於這個「諸法無我」,歷來還有著種種引申的理解,但絕對不是像《三世因果經》之類的偽經所謂的那樣:有一個恆常不變的「我」,今生積德行善,好求得來生的福報—佛陀指給人們的「因果」之說,是在闡明宇宙變化的規律,而不是庸俗的道德投機。佛陀是在給大家講道理,而不是帶領大家做買賣;佛陀所關注的是解脫之道,而不是幫助世人求平安、求富貴。

那麼,再回到這個因果規律,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名言其實一樣是在說規律,但是,這個規律卻不是像很多人僵化理解的那樣:「我」做善事,所以「我」就得善報;「我」做惡事,所以「我」就得惡報—這是道德,而不是佛法,佛陀關注的是宇宙的終極真理和眾生的解脫法門,而不是道德,當然就更不是道德投機。

所以,從這層因果規律來看,前人栽樹,是種了善因;後人乘涼,是得了善果,並不是前人栽了樹就一定能自己乘涼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前人砍了樹,是種了惡因;他自己乘不了涼,後人也跟著乘不了涼,這是惡果。所以,雖然「善惡有報」沒錯,可種下善因的人卻不一定是自己得到善報,種下惡因的人也不一定是自己得到惡報。這才是世界的真相,不過後來被賦予了太多一廂情願的道德色彩;這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本來面目,只不過這真會傷透了那些懷有美好情操和淳樸願望的人的心。

當然,誰也不會在斷腸人面前深究佛理,接下來的「蓮花漏轉,楊枝露滴」,也都是佛教的典故。蓮花漏,是一種雅致的時鐘。楊枝,就是楊柳枝,我們最熟悉的佛教當中的楊柳枝應該就是觀音菩薩手持淨瓶,瓶中插著的那一枝楊柳了。觀音菩薩有時會把楊柳枝從淨瓶裡取出來,滴上幾滴瓶中的甘露,馬上就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這樣的事在正史裡都有記載,《晉書》裡說石勒的愛子石斌暴病而死,石勒請來高僧佛圖澄,佛圖澄用楊柳枝蘸了些水,灑在石斌身上,念了一段咒語,然後一拉石斌的手,說:「起來吧。」死去的石斌果然就起來了。

容若用這兩則佛門典故,語帶雙關,既點明自己此刻身在佛殿,一心向佛,也是在向佛祖袒露自己的心意。「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鑒微誠」,想想這個畫面,確是感人的一幕。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下片開始,語意轉折。奉倩,即荀奉倩,也就是「不辭冰雪為卿熱」那個典故的主人公。據說荀奉倩的妻子死後,大家前去弔唁,只見荀奉倩「不哭而神傷」。這五個字真是傳神的描繪,最適合的描述也許要算晚年的約翰·克裡斯朵夫聽說葛雅麗齊之死的那一幕了:葛雅麗齊的死,使所有的朋友產生了對一向感情奔放的克裡斯朵夫的強烈擔心,但是,「一天晚上,在高蘭德家裡,克裡斯朵夫在琴上彈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他盡量地發洩,忘了客廳裡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他們都不想笑他,這些驚人的即興之作把大家聽得惶惶然不知所措。連那些不懂其中意義的人,心裡也難過極了;高蘭德甚至含著眼淚……克裡斯朵夫彈完了,突然轉過身來,看到大家激動的情形,便聳了聳肩膀,大聲笑了出來」。

葬禮上的哭,既是心裡的悲傷流露,也是一種禮貌的儀式。忘記了儀式,超出了悲傷,這種情緒便已經到了極致,是會成為殺手的。笑的人很快就死了,神傷的人很快也死了。他們的哀慟也許難以被人們理解,但他們就是那樣地哀慟著。

「憑訴與秋擎」,擎通檠,是燈柱,代指燈燭。秋擎,即秋燈,宋詞有「又怕便、綠減西風,泣秋檠燭外」。「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這也是悲哀以至於無情的言語。

結語更是無情:「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荷燈,是荷花形的小燈,浮在水面,中元之夜民俗以荷燈祀鬼,這般景像現在已經罕見了。容若以西風、萍水、荷燈作為結語,以「不管」二字冷冷帶出,見得人之神傷無感於物,花自飄零水自流,無悲無喜,哪管旁人的哀傷呢。以冷語結悲情,愈見悲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