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納蘭詞典評 > 三十八〔採桑子〕 >

三十八〔採桑子〕

撥燈書盡紅箋也,依舊無聊。玉漏迢迢。夢裡寒花隔玉簫。

幾竿竹三更雨,葉葉蕭蕭。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

世界之大,能遠遠地找個人來思念,談一場貌似會有結果的戀愛,在月光下、雨聲中傷春悲秋,這也算是一種幸福吧?「求而不得」也能夠增進幸福指數,經濟學家又該傷一番腦筋了。

這首《採桑子》,一開篇便是無聊,而且是「依舊無聊」,是持之以恆、鍥而不捨的無聊,容若「撥燈書盡紅箋也」,未書盡時似乎略略驅散了無聊,轉眼間又是無聊。

無聊成就藝術。還有哪位小說家比普魯斯特更無聊嗎?他擅長去講那些「沒有要點的故事」,他說:「親愛的讀者,當昨天我把一塊小餅乾浸泡在茶裡時,我想起了孩提時在鄉間度過的一段時光。」然後,他隨隨便便地就為此書寫了八十頁的篇幅。

有人彷彿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他們可以把日常瑣事變為白日夢,再把白日夢變為舞台演出,再把自己變為台下的觀眾,然後和其他觀眾一起傷心落淚。是的,無聊成就藝術,至少有些藝術是由無聊成就的。保爾·柯察金也許會說:「送他們去西伯利亞修鐵路吧。」但是,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呀,生命的多樣性總是使我們得益。

「撥燈書盡紅箋也,依舊無聊」,燈下寫信,寫完之後又恢復了無聊。什麼信寫完後會這麼無聊?公文還是什麼?這問題的答案在詞句裡已經有暗示了,雖然沒提寫的是什麼內容,沒提是寫給誰的,但是提到了寫信的信紙。紅箋,就是信紙,是一種特殊的紅色信紙。

很早以前,蜀地出產的紙張就享有盛名,後來,成都浣花溪的才女薛濤別出心裁,發明了一種深紅色的窄小信紙,這就是「紅箋」的來歷。當初,薛濤以絕世之姿、驚世之才,和當時的許多文人名士詩歌唱和,其中白居易、元稹、杜牧等許多名字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薛濤甚至還和喪妻不久的元稹有過一場短暫的戀愛。詩歌唱和,多是一張紙上寫一首律詩或絕句,但當時的紙張尺寸較大,以大紙寫小詩,浪費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不和諧、不好看。薛濤便讓造紙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箋,自己又發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紅、粉紅、明黃等十種顏色,這就是所謂的「十樣變箋」,不是普通的信箋,而是專門的詩箋。

在這十樣變箋之中,薛濤獨愛深紅色,而且除染色之外,還以花瓣點綴,更添情趣。這種紅色小箋甫一出世,便驚艷了整個中國文化圈。韋莊還專門寫過一首《乞彩箋歌》,足見當時的盛況:

浣花溪上如花客,綠暗紅藏人不識。

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

手把金刀擘彩雲,有時剪破秋天碧。

不使紅霓段段飛,一時驅上丹霞壁。

蜀客才多染不供,卓文醉後開無力。

孔雀銜來向日飛,翩翩壓折黃金翼。

我有歌詩一千首,磨礱山嶽羅星斗。

開卷長疑雷電驚,揮毫只怕龍蛇走。

班班布在時人口,滿軸松花都未有。

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

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

薛濤昨夜夢中來,慇勤勸向君邊覓。

韋莊對紅箋之推崇,把它比作出自神仙之手的天上煙霞,「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但這種紙也貴重得很,貴重到「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這種紅箋名目較多,也有直接就叫薛濤箋的。紅箋包含了足以讓一切文人雅士著迷的因素:浣花溪、如花客,美女作家親手製作,而且專門是為詩歌唱和用的。俊雅的文士手裡捧著這樣一張紅箋,紅箋上是娟秀的小楷寫著「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誰人到此能不心動呢?

所以,詩人語言,不必說寫的是什麼信,不必說寫給誰,只要有「紅箋」兩個字在,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接下來是「玉漏迢迢,夢裡寒花隔玉簫」,「玉漏迢迢」是借用秦觀的「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玉漏,就是漏壺,是古代的一種時鐘,用壺貯水,滴水以計時,我們在歷史博物館裡可以看到有銅壺滴漏,就是這種東西,現在我們說的「一刻鐘」也是從漏壺的時間刻度來的。在詩歌語言中,同一種漏壺,可以叫作玉漏、銀漏、更漏、銅漏、春漏、寒漏,就像前邊講過的同一種笛子可以根據不同的需要寫作玉笛、鐵笛、竹笛。詩家言,不可深究那漏壺究竟是不是玉製品。

詩家言裡,一提到漏,一般都是「長夜漫漫、斯人寂寥」的意象,這裡也不例外。正是在這「長夜漫漫、斯人寂寥」的無聊時刻,「夢裡寒花隔玉簫」。

寒花,顧名思義,就是寒冷季節裡開放的花,宋詞裡有「看老來秋圃,寒花猶在」,這是菊花;有「重陽重處,寒花怨蝶,新月東籬」,也是菊花;有「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是水仙花;有「又何須、向明還滅,寒花點綴孤影」,是燈花。容若這裡的寒花到底是指什麼呢?還得通觀全句來找線索。

「夢裡寒花隔玉簫」,寒花和夢有關,還隔住了玉簫,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玉簫,很簡單,和玉笛一樣,反正就是簫的美稱,詩詞當中說「吹玉簫」「按玉簫」的很多。但是,玉簫還是一個人名,是一個典故。宋詞裡有「算玉簫、猶逢韋郎」,玉簫和韋郎並稱,這說的是唐代韋皋的一段情事。

韋皋年輕時遊歷江夏,住在姜使君那裡教書,姜家有個小婢女,名叫玉簫,剛剛十歲,經常來服侍韋皋。過了兩年,姜使君離家去跑官,韋皋便離開姜家,住在一座寺廟裡,玉簫還是經常去寺廟照顧韋皋。就這樣,一來二去,兩人日久生情。後來韋皋因事離開,和玉簫約定:少則五年,多則七年,一定回來接走玉簫,還留下了一枚玉指環和一首詩作為信物。

五年過去了,韋皋沒有回來,玉簫總是在鸚鵡洲上默默祈禱。到了第八年的春天,玉簫絕望了,歎息道:「韋家郎君一別七年,一定不會回來了。」悲傷之下,絕食而死。姜家人憐憫玉簫,就把韋皋留下的玉指環戴在了玉簫的中指上,把她下葬。

韋皋終於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做了大官,正巧坐鎮蜀州。他聽說玉簫之死後,淒愴歎惋。於是,便日復一日地抄寫佛經、修建佛像,終於感動了一位方士,施法術使韋皋見到了玉簫的魂魄。玉簫說:「多虧你的禮佛之力,我馬上就會托生人家,十二年後定當再到你的身邊,做你的侍妾。」

後來,韋皋一直坐鎮蜀地,多年之後,有人送來一名歌姬,年紀小小,也叫玉簫,相貌和當年的玉簫一樣,再看她的中指,隱隱有一個環形的凸起,正是當年那個玉指環的形狀。

這個中國版的《指環王》的故事後來成為詩人語言中情人盟誓的典故,宋詞裡便有「閬苑玉簫人去後,惟有鶯知得」,有「人何在,玉簫舊約,忍對素娥說」,有「記芙蓉院宇,玉簫同宿」。詩詞裡遇到「玉簫」二字,我們就得辨別這到底是在說樂器裡的玉簫,還是韋皋的那個玉簫姑娘。

在容若這首詞裡,「玉簫」一詞顯然是指後者。「玉漏迢迢,夢裡寒花隔玉簫」,分明是說夢裡與玉簫相會,卻隔著「寒花」,不能接近。

至此,「寒花」到底是指菊花、水仙花、燈花,還是別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總之是在夢裡阻隔情人相會的東西。也許,容若只是取其中一個「寒」字,來表達內心的感受吧?

「幾竿修竹三更雨,葉葉蕭蕭」,下片轉而抒寫窗外的景象:三更夜半,雨打修竹。結局「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呼應首句的「撥燈書盡紅箋也」,無奈之中也有幾分期待。

「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分付,是交給、付與的意思。秋潮、雙魚、謝橋,三個詞全有來歷。

謝橋在前邊已經講過。秋潮、潮水在詩歌語言的一個主要意像是:有信。潮水升,潮水落,都是有一定之期的,人們便由潮水之期聯想到人約之期,諸如唐詩名句「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雙魚,古樂府有這樣一首很淳樸的情詩:

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

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書。

所謂尺素,後人用來代指書信,而原本,在紙張流行之前,人們是用木板或帛做成尺把大小的版面來寫字。用木板的一般被叫作尺牘,後來書信也常被稱為尺牘;用帛的一般被叫作尺素,晏殊名句「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彩箋就是前邊說過的薛濤箋,尺素就是現在講的這個東西。

所以,這首古樂府是說:尺素顏色如殘雪,在上邊寫好了內容,紮成一對鯉魚的形狀。你想知道我的心事嗎?那就看看魚肚子裡的內容吧。

所以,容若筆下的這個雙魚並不是真正的魚,而是由尺素結成的雙魚形象。這尺素是什麼呢,就是首句「撥燈書盡紅箋也」的那個「紅箋」—剛才是在挑燈給情人寫信,寫完了,現在封好,要寄出去了。

「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這是一句非常巧妙的修辭,從字面上看,是把雙魚交付給了秋潮,讓秋潮千萬要準時把雙魚送到謝橋,不要耽擱了。潮、魚、橋,全是水中的意象,潮水把魚兒送到某一座橋下,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在字面之外的實際意義上,秋潮、雙魚、謝橋,卻沒一個真正和水有關,全都是詩人的典故和比喻而已。

回頭再通讀全詞,會發現它首尾呼應,每一句的場景和意思都是連貫的,修辭之巧妙更是令人讚歎。把一首愛情小詞寫得如此渾然天成,不愧是才子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