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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浪淘沙〕

眉譜待全刪。別畫秋山。朝雲漸入有無間。莫笑生涯渾似夢,好夢原難。

紅啄花殘。獨自憑闌。月斜風起袷衣單。消受春風都一例,若個偏寒。

「眉譜待全刪」,眉譜,是古代女子描眉的技術指導書。女子描眉,不是隨便描的,而是像寫詩填詞一樣,有一些固定的套路和式樣。唐玄宗曾令畫工畫過所謂的「十眉圖」,即描眉有十種式樣:一為鴛鴦眉,又名八字眉;二為小山眉,又名遠山眉;三為五嶽眉;四為三峰眉;五為垂珠眉,六為月稜眉,又名卻月眉;七為分梢眉;八為逐煙眉;九為拂雲眉,又名橫煙眉;十為倒暈眉。

其中遠山眉在詩歌中該算是最常見的一種,其他如卻月眉有杜牧詩「娟娟卻月眉,新鬢學鴉飛」,小山眉有羅隱詩「漠漠小山眉黛淺」,不知道晏小山的《小山詞》和這個小山有沒有關係?大概一個人要填詞,尤其是要繼承花間體,勢必要多學些女性時尚的學問,因為女子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有一大堆專業術語的。

現在我們知道了女人描眉還有個眉譜,但這個眉譜剛剛出現就要遭殃—容若開篇便說的是「眉譜待全刪」,也就是眉譜裡的那些式樣全都不要了。全不要了,那該怎麼描眉呢?容若的答案是:「別畫秋山。」

秋山一詞,既可以實際指秋天的山,也可以借指女人的眉毛,出處是宋詞裡的「髻鬟春霧翠微重,眉黛秋山煙雨抹」—這是一種很高明的比喻,說女子的頭髮是「春霧翠微重」,眉毛是「秋山煙雨抹」,如果你想知道這女子的頭髮和眉毛具體是什麼樣子,那麼詩人這些話說了也等於沒說,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詩人給你的想像空間是無限的,這般的以景喻人,更顯得超凡脫俗。也就是說,詩人描繪出來的不是相貌,而是氣質。

容若這裡說「眉譜待全刪,別畫秋山」,一個女子的面貌躍然紙上。她放棄了眉譜裡所有的式樣,另外獨出機杼,把眉毛畫出獨有的特色—這是摹寫動作,也是摹寫心情。有人說現在的女孩子有一個普遍作風:開始戀愛了,就把頭髮留起來,取意為長髮為君留,等失戀的時候就毅然決然地剪成短髮。留發和剪髮都是簡單的動作,簡單動作的背後卻是複雜的心事。

「別畫秋山」到底畫成了什麼樣呢?就是接下來這一句「朝雲漸入有無間」,眉色如朝雲漸入,若有若無。

這句和「髻鬟春霧翠微重,眉黛秋山煙雨抹」一樣,如果想知道具體式樣,完全沒有頭緒,但氣質和情緒卻一下子表現出來了。

朝雲是被詩人們用得極多的一個典故,出處是宋玉的《高唐賦》,說楚襄王在雲夢台上夢見巫山神女,神女說自己「旦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從這裡引出了好幾個相關的典故,比如前邊講過道潛和尚被蘇東坡捉弄的時候寫詩說「好將魂夢鬧襄王」,還有「雲雨」成為性行為的婉語,以及巫山神女等等。細究起來,神女和仙女並不像字面看上去的那樣聖潔。朝雲也是與此相關的一個意象,但容若這裡用朝雲一語是否含有男女情事的意味,卻也難說。

至於「有無間」,也是詩人一個常用的說法,這很可能是受到佛教的影響。佛家講修行,要「非空非色,即空即色」:如果你太超脫了,什麼都看空了,那就是「著空」,並不是修行正途;如果你還牽掛著世間事,那就是「著色」或「著相」,也不對。妙就妙在「空相之間」,但這個說法分明是違反形式邏輯的,也正因為它違反形式邏輯,便有了一種特別的味道,似乎這就是「道」。

常人難於悟道,只知道要麼有、要麼沒有,怎麼存在一個有無之間呢?高僧修道的事我們不論,這個有無之間卻變成了一個很高妙的審美境界,就像愛情的甜蜜和豐富正在那個既得到又沒得到的一刻,而這一刻便成為許多藝術家的追求。唐詩裡最著名的有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不但詩中有畫,而且詩中有禪。再有「環珮玲瓏有無間」,有「生涯應在有無間」,尤其賈島在一首題為《送僧》的詩裡把這個「有無之間」表達得簡直就像一種明確的文藝理論:「言歸文字外,意出有無間。」

審美總要在有無之間,對於容若的詞其實也是這樣,似懂非懂的時候看著是最美的,像我這樣剝皮拆骨式地講得明明白白,估計會讓許多人失望的。

「朝雲」這個意像已經牽涉了楚襄王「陽台之夢」的意象,容若接下來順勢就是寫夢:「莫笑生涯渾似夢,好夢原難。」是說不要笑這一生好似幻夢,就算是夢,也沒有幾場像樣的好夢呀。這就寫得淒涼到了極致。

因為這一句夢的意象的承接關係,上一句「朝雲漸入有無間」便成了一個語涉雙關的句子,既可以承接上文「眉譜待全刪,別畫秋山」,以「朝雲漸入有無間」來形容畫眉,也可以開啟下文「莫笑生涯渾似夢,好夢原難」,以「朝雲漸入有無間」來形容夢境的似真似幻。容若寫的時候也許沒有想到這麼多,但這在客觀上確實營造出了一種非常高妙的修辭手法。

如果「好夢」上承「朝雲」,那麼顯然還有一義可解,就是把讀者帶入李商隱的名句「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有注本說這首詞是悼亡之作,說上片前三句是寫夢中看到妻子畫眉,後兩句是寫夢醒後的慨歎。這個說法恐怕很難成立,因為朝雲和夢這個意象絕非僻典,而是耳熟能詳的典故,其中的神女意像是非常突出的,而男人和「神女」發生關係,一般都是不大正當的男女關係,至少也很難用來形容正妻。像神女、遇仙、會真,多是指女子投懷送抱的艷遇,有時也會和妓女有關,所以,以這個意象寫入悼亡詩,恐怕是不大合適的。

「紅咮啄花殘」,咮(zhou),就是鳥嘴,紅色的鳥嘴把花兒啄得殘了,化自溫庭筠「紅嘴啄花歸」,雖然只一字之差,意思卻大不一樣。下片一開始就是這樣一個意象,「紅色的鳥嘴把花兒啄得殘了」,這不是容若的視角,而是詞中那位女子的視角,因為接下來鏡頭就轉到這位女子身上,她正在「獨自憑闌」。

獨自憑闌,這幾乎是詩人母語中最常見的一個短語了,所傳達的意像是:孤獨、惆悵、沒有人理解自己。其實我們現在已經看到容若詞中大量化用前人成句,還有大量的用典,只是這些化用和用典大多都很巧妙,羚羊掛角,不著痕跡,化用就像己出,用典就像沒用。這倒不是說容若在刻意求工,而是,前人的積累已經太多了,你只要熟讀幾千首詩詞,你就等於掌握了詩人那種特有的語言,你就會把前人的語言融入自己的語言當中,最後完全變成自己的語言了。這樣一來,每一個化用與用典都是自然而然、不假思索的,因為那已經變成了你的母語。詩詞從一開始的詩人之詩詞變為後來的文人之詩詞、學人之詩詞,作者的修養越來越高、學養越來越厚、積澱越來越多,表達起來也越發豐富和深沉,這便是詩歌流變的一個必然過程。所以對於現代人來講,詩詞的時代越靠後,讀起來感覺也就越難,要是讀「古詩十九首」,那還是五言詩的初創時代,非常大白話。

大白話有大白話的美,複雜精細的詩歌語言也自有其複雜精細之美。只是現代人一般下不了那麼大的功夫,也就對宋代以後的作品很難接受了。

話說回來,這位「獨自憑闌」的女子「月斜風起袷衣單」,在月色之下、風起之時,只是一身單衣,更顯得楚楚可憐。袷(jia)衣,即裌衣。這句也正是李商隱「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的那般景況。

結句「消受春風都一例,若個偏寒」,其中的「一例」,意思是一同、一起、全是,唐詩有「怕共平蕪一例荒」「六宮一例雞冠子」,都是這種用法。

前一句說到月斜風起,這風卻不是西風、北風,而是春風。這裡卻說:春風本無偏私,吹到誰的身上都是一樣的感覺,都是和煦的、涼爽的,為什麼單單是我覺出了寒意呢?

春風確實無偏私,單單是「我」覺出寒意,原因何在呢?詩人不言明,讀者卻可以體會得出:那不是風寒,而是「我」的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