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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山花子〕

小立紅橋柳半垂。越羅裙縷金衣。採得石榴雙葉子,欲貽誰。

便是有情當落日,只應無伴送斜暉。寄語東風休著力,不禁吹。

「小立紅橋柳半垂」,是誰在垂柳的掩映之下小立紅橋呢?不是容若自己,而是「越羅裙颺縷金衣」,越羅,具體的意思是越地的絲綢,向來以華美精緻著稱—這倒不一定是實指,僅是以「越羅裙」代指華美的衣著;縷金衣,具體來說就是繡有金絲的衣服,也稱金縷衣,唐詩名句有「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這可不是「金縷玉衣」哦,用「金縷衣」意義和「越羅裙」一樣,是描述衣著的華美。「越羅裙颺縷金衣」,正是這樣一位衣著華美的女子在垂柳的掩映之下獨自站在小紅橋上。

詩歌語言,描寫衣著之美,一般也是在暗指人之美,是讓讀者通過衣著之美來想像伊人之美,所以,「越羅裙颺縷金衣」這一句最簡單的翻譯就是:美女。

美女站在橋上做什麼呢?她「採得石榴雙葉子」,「雙葉」是說成雙成對的葉子,進而由葉子的成雙聯想到人的成雙—詩歌裡提到雙葉,通常就是情侶相思的意象,比如宋詞裡有「憑將雙葉寄相思」「欲尋雙葉寄情難」。雖然不是石榴才長雙葉,但似乎有一種石榴的品種是專長雙葉的,大約又因為石榴之「榴」與「留」字的諧音,所以「雙葉」常常會和「石榴」連在一起,比如宋詞裡有「尋得石榴雙葉子,恁寄與、插雲鬟」,有「石榴雙葉憶同尋」,有「雙葉石榴紅半吐。倩君聊寄與」。

和石榴雙葉相關的一個最常見的動作就是「寄」,意思大略也就是容若「欲貽誰」的「貽」。摘得了象徵相思的雙葉,就要寄給情人。但是,這位「採得石榴雙葉子」的女子卻在小紅橋上癡癡地站著,這石榴雙葉雖然已經采在手裡,卻不知道要寄給誰才好。從字面推測,事情至少有三種可能:一是多角戀愛,這女子還拿不定主意;二是這女子雖然到了懷春的年紀,卻還沒有情郎;三是這女子已經有了心上人,卻害羞而不敢表白。

到底是哪個意思呢?這就是文學作品給讀者留下的歧義空間,任由我們去發揮想像了。

「採得石榴雙葉子,欲貽誰」這一句,真把少女心事、少女情態描繪得栩栩如生,但這還是從前人諸多成句中化用來的,尤其是王彥泓也有這麼一句,是:「空寄石榴雙葉子,隔廉消息正沉沉。」

王詩是已經把石榴雙葉寄給了心上人,忐忑地等著消息,卻一點音信也沒等來。容若的這番化用無疑強過了王詩原句,這就是文學筆法的一個特性,好比高手描繪戰爭,精妙之處在於「觸而不發」,而不是「正發生」或「已發生」。

下片對句「便是有情當落日,只應無伴送斜暉」,落日和斜暉其實是一個意思,用在對仗裡,意思重疊,通常不為詩家所取,但容若用了一「噹」一「送」兩個意義完全相反的動詞使落日與斜暉的意義重複,反倒生出了一番特殊的修辭意味。一個「有情」,一個「無伴」,寫出了少女的孤獨,那孤獨並不是深沉的,恰恰因為是膚淺的而透出了幾分憨態和可愛。

結句「寄語東風休著力,不禁吹」,這個動詞「寄語」,主語既可以是那位少女,也可以是旁觀的詩人,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憐惜那小紅橋上因傷情而孤獨、因孤獨而孱弱、因孱弱而弱不禁風的少女,所以叮囑東風,輕輕地吹呀,不要吹壞了她。

主語取少女還是取詩人,意思上雖然都是可以說通的,但這個選擇卻足以考驗讀者的審美層次。取詩人顯然是更高一籌的,因為詩人這個旁觀者的突然出現無疑給這首小詞增加了幾分突兀的戲劇性,並且,正像卞之琳的那首《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至於容若這一句裡的「東風」,也是一個巧妙的手法:東風本來就是春風,是和煦溫柔的,而不是蕭瑟的西風或者凜冽的北風,東風只會吹得花開,吹得葉綠,哪會把人吹壞呢?但這少女之孱弱卻連東風都禁不得呀。

同樣的筆法記得有一句「自憐病體輕如蝶,扶上雕鞍馬不知」,是說病得憔悴消瘦,身體比蝴蝶還輕,被人扶上雕鞍,馬兒渾然不覺。這句正可以和容若的「寄語東風休著力,不禁吹」配成雙璧。

這首詞,正是花間筆法,摹寫少女心事、少女情態,卻比花間少了幾分粉膩,多了幾分清新。花間雖是詞的正根,流弊卻是艷俗,總要被文人雅詞沖洗得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