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濃香分外宜。天將妍暖護雙棲。樺燭影微紅玉軟，燕釵垂。
幾為愁多翻自笑，那逢歡極卻含啼。央及蓮花清漏滴，莫相催。
詩詞之道，想來愁易寫、樂難抒，最極端的情況就是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但不幸或幸運的是，國破家亡的事情並不是人人都能趕上的，那可寫什麼呢？無非是愛恨情愁、悲歡離合。可是，如果就連愛恨情愁、悲歡離合都少，日子實在太過平淡舒坦，又該寫些什麼呢？還有一條路：閒愁。
快樂的人生是一種不完滿的人生，一個人如果總是要什麼有什麼，就很可能會偏偏看著那些得不到的。於是，富貴少年的失戀有時候就變成了一種審美活動，失戀的過程讓他們如此心痛卻又如此享受。人在水深火熱之中自然嚮往平安快樂的日子，但在平安快樂的日子裡，又會追求適度的「求而不得」，以及由此帶來的適度惆悵與失落。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生似乎永遠都是不完滿的，一旦達到完滿卻又渴求缺憾。愁，是人的一種本能需求，僅次於吃飯睡覺。
快樂很少會比煙花更持久，藝術作品中的快樂也很少會像哀愁那樣得到人們的共鳴。快樂的意義往往是短暫的放鬆，而哀愁的意義卻是深刻的感動。在一部美國的老電影裡，一位失業女工用掉最後的錢買了一張電影票，這個情節對那位女工而言，是在最難過的時刻用盡最後的錢去換來片刻的快樂，而對於觀看這個情節的電影觀眾來講，這場觀影活動正是一個「尋愁」的過程。
好了，偶爾也應該快樂一下，我們就在容若許許多多情深恨切的作品裡看看這一首或許缺乏感染力的快樂小詞吧。
一般認為這首詞是寫新婚，而且是在新婚的第二天來回憶「昨夜」。「昨夜濃香分外宜，天將妍暖護雙棲」，已經很香艷了，接下來還要繼續香艷下去：「樺燭影微紅玉軟，燕釵垂。」
如果不熟悉典故的話，恐怕很難看出這首詞應該屬於十八禁之列。樺燭，是用樺樹皮當中卷蠟，是一種很高檔的蠟燭，現在「樺燭影微」，也就是光線變暗了，鏡頭到這裡應該切至第二天早晨的響晴白日，但容若還是以馬賽克的方式繼續寫了下去，也就是「紅玉軟」。
紅玉並不是玉，而是人。這是《西京雜記》裡的記載，說趙飛燕姐妹都是國色天香，「色如紅玉」，後來人們便以紅玉來比喻美人的肌膚。《花間集》裡有「肌骨細勻紅玉軟，臉波微送春心。嬌羞不肯入鴛衾，蘭膏光裡兩情深」，是說一位肌膚如紅玉一般的美女嬌羞著不肯和情郎上床，還有「酒醇紅玉軟，眉翠秋山遠」，酒是醇的，紅玉是軟的。柳永也有一首詞：
如削肌膚紅玉瑩。舉措有、許多端正。二年三歲同鴛寢。表溫柔心性。
別後無非良夜永。如何向、名牽利役，歸期未定。算伊心裡，卻冤成薄倖。
說一位「如削肌膚紅玉瑩」的女子很好，溫柔體貼，與男主角同床共枕好幾年。男主角為了名利出外奔波，歸期難定，想來那紅玉女子一定把他當作薄情郎了。
施肩吾寫夜宴，也有「被郎嗔罰琉璃盞，酒入四肢紅玉軟」，這個「紅玉軟」是說三陪女喝醉了。孫棨有詩「彩翠仙衣紅玉膚，輕盈年在破瓜初」，詩題叫《贈妓人王福娘》。韓世忠的妻子、巾幗英雄梁紅玉，名字便叫紅玉，大約是因為她出身風塵的緣故。
因此，在詩詞裡，紅玉是一個很香艷的意象，尤其是「紅玉軟」，那就到了極致了。現在的問題是：以這樣的語言來描寫新婚之夜，是否合適呢？這真的是一首新婚之作嗎？
燕釵本來也有個出處，是神女贈漢成帝玉釵，後來玉釵化為白燕飛走了，宮人們仿其形製作釵，因名燕釵，也叫玉燕釵。容若這裡用「燕釵」當無什麼深意，只是泛指那女子的首飾而已。
下片「幾為愁多翻自笑，那逢歡極卻含啼」，形容那忽喜忽嗔、乍啼乍笑的情態：正繃著臉呢，卻突然忍不住笑了；正在「歡極」，卻略略帶著啼哭。諸家注本普遍推斷這是新婚之詞，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這兩句化自王彥泓「悔多翻自笑，怨極不能羞」。到現在為止，我們見過了不少容若化用前人成句的例子，化用最多的就是這位王彥泓了。王彥泓，字次回，是明代後期的一位詩人，一生仕途不順，詩卻寫了不少，傳世詩集有《疑雨》《疑雲》，顧名思義，多是男女艷體詩，婉轉相思，肝腸寸斷，有許多漂亮的句子。但現在怕沒幾個人還知道王彥泓這個名字了，他那些漂亮的句子也只是藉著容若的化用而傳誦下去。
這個倒霉的人啊，他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娶妻賀氏，恩愛至極，然後，三十六歲喪妻，混到晚年也只做了一個無品無級的縣學教官，五十多歲時死在任上。他要是能夠預知今後，不知會生出怎樣的感慨呢。人人爭唱飲水詞，彥泓心事幾人知？
末句「央及蓮花清漏滴，莫相催」，是二人陶醉於「幾為愁多翻自笑，那逢歡極卻含啼」的快樂，求晚些再天明，如果換在皇帝身上，那就是「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央及，就是懇求。蓮花清漏是一種雅致的時鐘，具體的說法就很不一致了，一說惠遠和尚因為山中不知更漏，所以用銅片做成蓮花形的容器，底下有孔，放在水盆裡，水從底孔裡慢慢滲入，滲到一半的時候容器就會沉下去。一晝夜會沉十二次，是為十二個時辰。至於是不是還要有人在旁邊守著，看這個蓮花清漏一沉下去就趕緊撈出來重新計時，這就不得而知了。
這首小詞背後到底有什麼真實的故事，那位女主人公到底是誰？這也是一樣的不得而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