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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山花子〕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這首詞,有人認為是悼亡之作,但至少表面看上去也像一首詠物詞,至於詠的是什麼,也許是雪花,也許是柳絮,迷迷濛濛,說不大清。

「林下荒苔道韞家」,句子開頭的「林下」二字,看上去絕不像是典故,很容易被忽略過去,其實,這正是謝道韞的一則逸聞:謝遏和張玄各誇各的姐妹好,都說自己的姐妹是天下第一,當時有個尼姑,與他們的姐妹都打過交道,於是被人問起:「到底誰更好呢?」尼姑說:「謝姐姐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風;張妹妹清心玉映,是閨房之秀。」「林下之風」是說竹林七賢那樣的風采,「林下」一詞就是這麼來的,那位謝姐姐正是謝道韞。

謝道韞在詩詞中的兩個有名的意象分別是一重一輕,重的那個是和下雪有關:有一天謝家的眾人在庭院中賞雪,謝安忽然問道:「這雪花像什麼呢?」謝安哥哥的兒子謝朗搶先回答道:「就像往天上撒鹽。」眾人大笑,謝安的侄女謝道韞答道:「不如比作『柳絮因風起』更佳。」僅僅因為這一句「柳絮因風起」,謝道韞便在古今才女榜上雄踞千年。從這層意思上說,容若寫「林下荒苔道韞家」,或許和雪花有關,或許和柳絮有關。

輕的那個,是從謝道韞的姓氏引申的「謝娘」,可以作為對才女的代稱。從這層意思上說,容若寫「林下荒苔道韞家」,或許是在懷人。

歧義仍在,究竟確指什麼呢?下一句「生憐玉骨委塵沙」不僅沒有確認前一句中的歧義,反倒對每一個歧義都可以做出解釋。生,這裡是「非常」的意思,而「玉骨委塵沙」既可以指女子之死,也可以指柳絮沾泥,或者是雪花落地。前一句裡留下來的三種歧義在這裡依然並存。

「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點明愁字,而「歸鴉」在詩歌裡的意像一般是蒼涼、蕭瑟。烏鴉都在黃昏歸巢,歸鴉便帶出了黃昏暮色的感覺,如唐詩有「斜陽古岸歸鴉晚,紅蓼低沙宿雁愁」;若是離情對此,再加折柳,那更是愁上加愁了,如宋詞有「柳外歸鴉,點點是離愁」,有「長亭柳色才黃,遠客一枝先折。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鴉」。歸鴉已是愁無盡,前邊再加個「數」字,是化用辛棄疾「佳人何處,數盡歸鴉」,更顯得惆悵無聊。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下片開頭是一組對句,工整美麗。上句是柳絮入水化為浮萍的傳說,而「半世」與「一宵」的對仗,時間上一個極長,一個極短,造成了突兀陡峭的意象;推敲起來,「半世浮萍隨逝水」似乎是容若自況,「一宵冷雨葬名花」則是所詠之人或所詠之物。我,半生如浮萍逝水,不值一提;你,名花國色,卻毀於一宵冷雨。這種對比,如果換作大白話,就是:該死的總也不死,不該死的眨眼間就掛了;如果說得抒情一些,就是:困頓旅人的腳步一年年無法停歇,璀璨的迷濛的櫻花彈指間便已凋落。

末句「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化自顧敻詞「教人魂夢逐楊花、繞天涯」,卻明顯比顧詞更高一籌,以柳絮來比擬魂魄,「吹欲碎」雙關心碎,「繞天涯」更歸結出永恆和漂泊無定的意象,使情緒沉痛到了最低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