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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於中好〕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仍是思念。詩歌的永恆主題。

人生為什麼會有很多的缺憾,很多的傷痛,很多的別離,也許就是為了創造美吧。如果有情人終成眷屬,如果世界上只有團圓和歡樂,人類世界大概就不會出現藝術了。

藝術中的美,往往是現實中悲劇的昇華。茉德·岡曾對葉芝說:「世人應該為我一直拒絕你的追求而心生感激。」同樣的道理,也許我們該為容若生活中那麼多的別離、那麼多的錯位而心生感激,雖然這樣的想法很不厚道。

首句「別緒如絲睡不成」,化自梅堯臣「別緒如絲亂」,別後情懷最難堪,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但這還不算最難過。最難過的是「那堪孤枕夢邊城」,孤零零地躺著,在「夢邊城」。

「夢邊城」殊為難解,按照常規的句法,這應該是說「夢見邊城」,但聯繫後文,這裡卻應該是「夢於邊城」。容若此刻正在邊塞公幹,孤枕難眠。

「邊城」是個富於詩意的字眼,我們會想到沈從文,會想到邊城浪子,會想到那裡風景迥異、人情各別,遠離繁華,僻居一隅,有一個個的過客,有一支支的商隊,別樣風情,讓人著迷。這就是詞語的幻覺力量。

是的,詞語是會創造幻覺的,這也正是語言的魅力之一。試想,如果換一個詞替代,改為「邊塞」或者「邊疆」,感覺就一下子不一樣了。邊城,邊疆小城,如果實際生活在這裡,感覺就更不一樣了。在詩人華茲華斯最為著迷的英國湖區,大偵探波洛深一腳淺一腳地緩慢移動著,咧著嘴說:「我承認這裡風景優美,但只要來幾個畫家把這裡的風景畫下來,供我們在美術館和客廳裡欣賞也就夠了,我們付錢給這些畫家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好了,畫家代替我們來到了泥濘難行的湖區,容若代替我們來到了「充滿詩意」的邊城,在這個邊陲之地,他越發思念家鄉遠人,越發難以入睡。美國大兵在外國戰場上,在槍林彈雨的間歇,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翻來覆去地看著……電影裡常有這樣的鏡頭,但沒見過哪個大兵因此寫過什麼詩詞。

如果他們真的動筆來寫的話,也許會這樣寫:半夜裡,聽著掩體外邊的雨聲,不知怎麼,心卻回到了家鄉,回到了未婚妻的小樓下邊,看著樓上白色的窗簾微微透出淺黃的燈光。夜深了,她還沒睡,她一定也在想念我吧?把這些意思用傳統詩詞表現出來,也就是容若下邊這句「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紫塞,即邊塞,語出鮑照《蕪城賦》:「北走紫塞雁門。」紫塞原本應該是確有其地,就在雁門關附近,但後來便被詩人們用來泛指邊塞了。雁門關曾經是邊塞之地,但在容若所處的這個時期,實際意義上的雁門、紫塞都已經算是內地了。

另外的說法也有,比如秦朝築長城土色發紫,漢代關塞也有這種情況,所以邊塞也稱紫塞。也有說長安土色發紫,所以紫塞指代長安的,這一解至少在這裡肯定是不成立的。

下片「書鄭重,恨分明」,化用李商隱「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李商隱的原詩是一首《無題》:

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

裙衩芙蓉小,釵茸翡翠輕。

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

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

這首詩的背景是李商隱新婚不久,在仕宦旅途上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詩的前四句是描寫妻子王氏之美,後四句很傳神地寫出了妻子對自己的深切關心以及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而憤憤不平。容若截取「書鄭重」「恨分明」二語,語義有些讓人迷惑,大概是要把我們引向李商隱的原詩也說不定。至於引到李商隱原詩的哪一步,這就真是不好說了,也許只是引到「妻子對丈夫的關切和命運與共」這一層;也許容若僅僅是斷章取義,是說自己正在給她寫信,寫得鄭重其事,相思之恨也甚是分明;也許這個「書」是指自己收到的書,「恨」是指書信裡的恨;也許,還有什麼更深的含義……無論如何,這都屬於「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事了。

接下來「天將愁味釀多情」,真是無限多情的一筆,把「愁」和「多情」用「天」關聯了起來,是說「愁」和「多情」就是天生的一對。我現在很愁,因為我對你多情;我對你多情,所以搞得我很愁。一個「釀」字,更顯匠心。

「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以一個小細節、小動作作為收尾,愈顯巧妙。封題,是古代書札封口處的簽押。容若輾轉反側,終於還是按捺不住思念,起來寫信,寫好後,因為天冷,所以呵著手給信箋簽押,偏偏簽押到鴛鴦兩字的時候毛筆的筆尖被凍住了。

「偏到鴛鴦兩字冰」從字面看,可以存在好幾種解釋,至於「鴛鴦」,明顯比較奇怪:在書信封口上簽押,為什麼是簽「鴛鴦」兩個字呢?也許有什麼特殊講究,也許這只是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吧?那個「冰」字,可以理解為手,可以理解為毛筆,字面上都講得通,但真正「冰」的那個應該是心才對。

邊城的冬天,滴水成冰,思念是遠遠的,心裡也冰—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