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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於中好〕

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

十月初五是盧氏的生日,而眼下正是初四的晚上,等明天天亮,本該是個歡樂的慶典,但這歡樂卻已經永遠地隨她而去了。

夜已深沉,窗簾上落滿塵土,風兒靜靜地吹了進來,只見素帶飄動—這是唯一的「動」,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死寂。這個夜晚,真的就要這樣傷痛地度過嗎?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初四之夜,不但是個「可憐宵」,還要「暗度」,自是淒涼孤寂之意。

「可憐」,古人一般用作「可愛」之意。「可憐宵」也是詩人們常用的語彙,比如宋詞裡有「短長亭外短長橋。駐金鑣。系蘭橈。可愛風流年紀可憐宵」,這個「可憐宵」是和「風流年紀」並列而言的,想容若和盧氏此時,也正是風流年紀,而本是最當珍重的一個晚上卻只有容若一人孤單度過了。對照宋詞裡「雲鬢風前綠卷,玉顏醉裡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那邊叮囑是「莫教空度可憐宵」,這邊現實是「真成暗度可憐宵」,又該是怎樣一番感觸?

注意一下這兩句裡的詞語意象:窗簾是「疏簾」,這是竹簾,編得比較稀疏;帶是「素帶」,強調「素」的意象,「飄」字給了一個很重要的動作;塵土的意象也很重要,疏簾許久沒有打掃了,所以「塵滿」。營造出來的整體感覺是:物是人非,人去樓空,往事塵封。

那麼,這是不是寫實呢?其實還真很難說。想一想,以容若的顯赫家世,明珠家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的房間竟然沒人打掃,任憑「塵滿疏簾」,這實在很難想像。這大約就是詩人之言吧?如果明珠看到這首詞並且當真的話,管家恐怕就要下崗了。

「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容若在這個寂寥的夜晚,好幾次想起妻子,總要偷偷地抹上幾回眼淚,忽然看見妻子的梳妝盒旁邊躺著一支翠翹,更不由得睹物思人。

犀奩,女子的梳妝盒,高級的有犀牛角為裝飾,所以稱為犀奩。翠翹,見前邊講過的「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這又是兩句詩人之言。在這個場景裡,容若一個人夜不能寐。但他不睡,別人未必都陪著他不睡。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沉思往事,所以流淚也就流淚了,犯不上「偷偷地抹去眼淚」,又沒人看。杜荀鶴有詩「惟知偷拭淚,不忍更回頭」,這才是「偷拭淚」的實景描寫,和「偷拭淚」對應的是「不忍更回頭」。杜荀鶴的詩題是《別舍弟》,這是兄弟二人分別的場面,傷心傷別,又不想讓自己的傷心被對方看到以增加對方的傷心,所以才「惟知偷拭淚,不忍更回頭」。這個「偷」的動作,在杜詩為實筆,在容若的詞中恐怕就是虛筆了。「偷」作為一個符號意象,所傳達的一個意思是:情何以堪。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夜不能寐,轉眼已是五更天,馬上就要天亮了。「落花朝」即落花時節的早晨。十月初五不是落花時節,五月才是。盧氏之死正在五月。容若由妻子的生辰想到忌日,「依舊」二字無限悲傷:說到底,妻子也不可能死而復生,失去的便永遠也回不來了,以後的每一天都是一個落花朝呀。

「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最後兩句以景語作結,「衰楊」不是楊樹,而是柳樹(前文講過),「絲」諧音「思」,這是詩人們很常用的一個諧音雙關。「衰楊葉盡絲難盡」如果用我們熟悉的大白話表達就是:盧氏雖然死了,但她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