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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這首《虞美人》,又是表面明白如話、實則暗流滾滾的一篇。

只從字面來看,讀得出是相思,是懷舊,是一段歡樂、一片深情。這是一種很高妙的技術,字面意思已經把想表達的內容表達出來了,但如果讀者明瞭那些語句的出處,讀出來的內容便會遞進一層。

這種手法,比如辛棄疾的「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這是慨歎英雄無用武之地,空有滿腔抱負、滿腹經綸,卻處處受到掣肘,無奈加上憤懣,便把「平戎策」去換了「種樹書」。這麼理解是一點問題沒有的,但是,如果知道「種樹書」還有一個出處,對這句詞的意思也許還能領悟得更多一些。

秦始皇焚書坑儒,天下的書只允許留下很少的幾類,其中就有占卜書和種樹書。所以,種樹書就變成了一個文化符號,含有某種特定的符號意象,明白這個意象之後,便更能體會到辛棄疾所處的時局是多麼的壓抑、逼仄。

容若這首詞便充分體現著這種技巧。這倒不一定是他有意為之的。作為一個滿腹詩書的人,他對前人的種種成句、典故、意象,早已經讀得爛熟,變成了自己語言的一部分,運用起來就如同我們普通人運用母語一樣,達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讀書越多的人,往往這種現象就越明顯。

「銀床淅瀝青梧老」,銀床,一般有兩種解釋,一是說井欄,一是說轆轤,其實銀床至少還有一解,就是形容華貴的床,比如宋詞裡有「高欹鳳枕,慵下銀床」,這個銀床的意思在上下文裡是很明確的。

容若這裡的銀床是什麼意思呢?從上下文來看,只能在井欄和轆轤之間選一個。但到底選哪個呢,應該是井欄。為什麼是井欄呢?從全詞來看,說是轆轤也沒有問題呀!

是的,說是轆轤也講得通,但是,肯定是井欄。

為什麼呢?

古人筆記裡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某年,河濱打魚的人網到了一塊石頭。網到石頭沒啥稀奇,但稀奇的是,這塊石頭上居然刻著一首小詩:「雨滴空階曉,無心換夕香。井梧花落盡,一半在銀床。」筆記裡記了這事,還小小地議論了一下:銀床就是井欄,這小詩也不知是誰作的?

這首小詩裡的「井梧花落盡,一半在銀床」,正是容若「銀床淅瀝青梧老」一句之所本,那就是說,容若應該是讀過這本筆記的,既然出處在此,銀床就該當井欄解了。

還有一個小問題:井欄這等粗俗的東西,為什麼竟會用「銀」字來修飾呢?因為這個「銀」字原本並不是飾美之辭,而是確有所指的。《晉書》曾載淮南王的自大與侈靡,後園鑿井,打水的瓶子是金的,井欄是銀的。

再看「屜粉秋蛩掃」。「屜」,有解作木屐的,有解作鞋的木底的,但無論是木屐還是木底,跟「粉」字都很難搭上關係。這裡的「屜」字應該是鞋墊的意思。

我們現在的化妝品比起古人實在豐富得太多了,女人們,甚至還包括一部分男人,有著各式各樣的香水,連要噴什麼位置都很有講究,但是,有沒有人想到給腳上噴香水呢?如果僅從自然味道而論,腳,也許是人的全身上下最需要香水的部位了。

在這一點上,古人比我們現代人領先了。容若詞中所謂的「屜粉」,應該就是鞋墊裡的香粉。鞋子的密封性不是很好,所以人在走路的時候,香粉會從鞋子裡漏出來,所以才會有「屜粉秋蛩掃」—那女子曾經走過的地方應該留下不少鞋墊裡的香粉,但現在,秋風秋雨摧殘,梧桐花也落了,蟋蟀也不叫了,她鞋墊裡的香粉也已經一點蹤跡都沒有了。任憑你怎麼提鼻子去聞,也一點都聞不見了。

「采香行處蹙連錢」,采香行處,傳說吳王在山間種植香草,待到採摘季節,便使美人泛舟沿一條小溪前往,這條小溪便被稱為采香徑。這個浪漫的名稱自然成為詩人們常用的意象,比如姜夔有「采香徑裡春寒」,翁元龍有「采香深徑拋春扇」,當然,真正的采香徑(如果當真存在的話)只有一處,容若這裡用「采香行處」只是比喻當初那心愛的女子曾經經過、曾經流連的地方。

連錢,叫這個名字的至少有兩種東西,一是古代有一種連錢馬,即岑參詩裡的「五花連錢旋作冰」,盧照臨的「妖童寶馬鐵連錢」,這種馬毛色斑駁,就像撒了一把銅錢,或者可以想像成一匹馬身上披了一張金錢豹的皮。連錢馬是一種很不錯的品種,常常被詩人吟詠。

二是一種連錢草,說得專業一點,拉丁名是Herba Glechomae,可以清熱解毒、利尿排石、散淤消腫,可治尿路結石和跌打損傷。當然,這麼一解釋,詩意就全沒有了。

連錢草常常長在路邊和水邊,是一種很常見的小草。「采香行處蹙連錢」,在采香徑上長滿連錢草,這是解釋得通的,而「采香行處」和「連錢馬」這兩個意像似乎很不合拍,前者是杏花春雨江南,後者是駿馬秋風冀北,放在一起可沒法解釋。

動詞「蹙」字,可以形象地解釋為連錢草長滿采香徑上,但這個字還可以通「蹴」,因此,解釋為連錢馬踏著采香徑,在字面上也是通順的。

有注本引文徵明詩「春苔蝕雨翠連錢」,形容青苔被雨水侵蝕,好像連錢馬的斑紋,這也可以解釋得通,放到容若的詞中,意為所愛之人舊日的途經之處已經長滿青苔,久無人跡,聯繫到前一句「銀床淅瀝青梧老」,也很順暢。

接下來「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翠翹就是翠玉首飾,這句是說容若在愛侶當時的途經之地拾到了她當初遺落的一件翠玉首飾,傷感而不能言。字面通順,但是,究竟是不是這個意思呢?放一放,先往下看。

下片開始,「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迴廊,若是泛指,就是曲折的走廊,但聯繫前文的采香徑的用典,這個迴廊有可能也是吳王當初的一段事跡:吳王曾經搞過一個「響屜廊」,讓西施穿著木鞋走在上邊,卡嗒作響,餘音繚繞。

「一寸相思地」,是化用李商隱的名句「一寸相思一寸灰」,容若說出「一寸相思」,給人聯想就是「一寸灰」,更顯出懷念與傷逝。

末句「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這是最點題的一句,是說距離當初歡會已經過了十年。這個「十年」是約數還是確數,很難確定,如果是確數的話,有人據此推測容若懷念的是髮妻盧氏,而作此詞時距離盧氏之死已有十年。

十年,對於容若來講,就是他全部生命的三分之一,就是他成年後的幾乎全部時光,而緬懷故地,依然不能忘情,其至情至性,由此可見一斑。

其實,這句話仍有所本,就是高觀國的「十年春事十年心,怕說湔裙當日事」。湔裙的典故前邊已經講過,「十年春事十年心」一變而為「十年蹤跡十年心」。如果容若僅僅是因為化用前人成句而沿用了「十年」這一說法的話,這個「十年」並非實指的可能性就略微大了一些—但也可能是因為容若恰好到了十年之期才聯想到高觀國的「十年春事十年心」的,這些可能性可以一併成立。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這是全篇之中最感人的一句,但感動之後別忘了前邊的疑問,現在我們把「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聯繫上這個「十年」,好好想想看:翠翹,一個貴族女子的很值錢的翠玉首飾,居然掉在地上整整十年也沒人撿,非要等到容若故地重遊、傷感唏噓的時候才被拾到,這到底是上天關照有情人呢,還是十年來的過路人都太不長眼?

也許詩人的話未必都要當真,容若這裡所謂拾得翠翹,也許只是化用溫庭筠的一句成句而已:「壞牆經雨蒼苔遍,拾得當年舊翠翹。」

溫庭筠的這一句幾乎就是容若上片詞的縮影,「壞牆經雨蒼苔遍」就等於「銀床淅瀝青梧老,屜粉秋蛩掃」,「拾得當年舊翠翹」就等於「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容若用這句「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也許只是要把我們引到溫庭筠的「拾得當年舊翠翹」而已,表達的僅僅是一種情感,而未必真是寫實。

最後,「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有人解釋為是容若在懷念亡妻盧氏,又因為十年之後早已續娶了官氏,官氏在側之時不大方便公然悼念亡妻,所以拾得翠翹之後才「何恨不能言」。這種解釋恐怕有些過了,因為,即便事情背景屬實,但十年之後有恨而無言,意思已足。就像蘇軾的悼亡詞裡「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這是很正常的感情。

最後順便一提,容若的「十年蹤跡十年心」化自前人成句,自己這句也被後人化用—清代大才女吳藻的一首《浣溪沙》裡就改了一個字來用: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

欲哭不成還強笑,諱愁無奈學忘情。誤人猶是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