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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菩薩蠻〕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鴉啼正落花。

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翦一絲紅。紅絲一翦風。

這首小詞,每兩句都是反覆回文。「霧窗寒對遙天暮」,從最後一個字「暮」倒著往前讀,就是下一句「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倒過來也就是下一句「鴉啼正落花」,這就是迴文詩的一種。

一般的選本裡很少會選這首詞,原因很簡單:這是純粹的文字遊戲,並沒有什麼藝術價值和深刻內涵在裡邊。這道理是完全正確的,迴文詩大多都僅僅是文字遊戲而已,就像廚師雕刻出來的一朵精美絕倫的蘿蔔花,無論多漂亮,也只是正餐旁邊的一個裝飾。

但是,為什麼經常還有廚師願意去雕蘿蔔花呢?除了要讓整桌菜賣出更貴的價錢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炫技。

這是人的天性,如果掌握了高於常人的技術,總忍不住會拿出來賣弄賣弄,沒機會賣弄的話,在受到環境的刺激後,就會「技癢」。

詩詞也是一樣,這既是一門藝術形式,也是一門技術活兒,水平高的人喜歡炫耀,也很有興趣去挑戰更高的技術難度。這跟我們現在玩遊戲打通關是一個道理。

詩詞,不但是一門技術活兒,還是一項技術遊戲。現代人有時會把詩詞想像得過於神聖,這實在是因為在我們現代的多數詩詞講本中,都把詩詞抬得過高了,或者是以現代的藝術眼光來審視古代的詩詞作品,詩人在我們眼裡就被塑造成了藝術家的形象,而事實上,如果我們能到古代去看一看的話,就會發現具有「藝術」意象的詩詞僅僅是詩詞的多個側面中的一個而已。

詩詞也是交際手段。文人士大夫們搞社交活動都聊什麼呢,最好的話題要符合以下的標準:一、不失身份;二、大家都可以參與;三、帶有一些競技性,有助於活躍氣氛。能夠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就是詩詞。

關於第一「不失身份」,詩肯定是不失身份的,詞在有些時候會被認為失了身份,但這是社交場合,不是正襟危坐的場合,填詞也是雅事。

關於第二「大家都可以參與」,詩詞是舊文人的基本功,一般來說,哪怕再笨、再爛、再沒水平的人,只要他是個讀書人,好歹都能吟兩句詩詞的。如果詩寫得好,這個人不一定學問也好;但如果詩寫得很爛,連基本功都沒有,這個人的學問也就不用問了。在傳統文化裡,如果一個人水平很高卻不會寫詩,這是難以想像的。

關於第三「帶有一些競技性,有助於活躍氣氛」,詩詞唱和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比武。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因為文的好壞往往是沒有硬指標的,不像武術,無論吹得如何,只要兩人一交手,總能分出勝負。但是,文在藝術水平上雖然難有標準,在技術水平上卻是有標準的,比如詩詞唱和裡的步韻,別人寫了一首七律,你也要跟著寫一首七律,還得用人家原來的韻腳的字。如果你寫出來了,雖然不是什麼佳作,但也還算中規中矩,至少你就沒輸,但如果你憋了半天寫不出來,那肯定就是輸了。《紅樓夢》裡姐妹們的聯句也是一種形式,如果眼看著別人一句一句不假思索,每輪到你的時候都憋不出來,這多沒面子呀。在這種時候,藝術水平是次要的,或者說是超指標的要求,按照規矩把自己該寫的那部分寫出來,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不是在搞「藝術創作」,而是在進行「社交活動」。

現代人已經沒有這種適用面超廣的社交話題了,想想古代的讀書人,你只要會作詩,技術熟練,就很容易打入社交圈,融入新環境。大家也很容易在詩詞唱和中忘記各自的身份和地位,進行自由自在的交流和娛樂。詩詞,就是這樣一種重要的社交工具,非常具有實用功能。

一方面,這種半競技性質的活動推動著技術進步;另一方面,詩人的水平越高,往往也越樂於挑戰更高的技術難度。就像主音吉他手,手指越快便越喜歡追求更快;就像打電子遊戲,玩得越熟便越喜歡攻克更難的關卡—迴文詩就是這樣的一種技術挑戰。從這個意義上說,詩詞,可以說是一種技術遊戲。

詩詞遊戲的樣式很多,一樣帶有競技色彩,炫技也就意味著給別人製造技術壁壘,這是文人之間的比武,妙趣橫生。

傳說佛印和尚給蘇東坡寫過這樣一封信,讓蘇東坡這等頂尖高手也摸不著頭腦:

野野 鳥鳥 啼啼 時時 有有 思思 春春 氣氣

桃桃 花花 發發 滿滿 枝枝 鶯鶯 雀雀 相相

呼呼 喚喚 巖巖 畔畔 花花 紅紅 似似 錦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麗麗 山山 前前

煙煙 霧霧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處處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潔潔 玲玲 瓏瓏 似似 墜墜 銀銀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雙雙 蝴蝴 蝶蝶 飛飛 來來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裡裡 鳥鳥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休 為為 憶憶 春春 光光 好好 楊楊 柳柳

枝枝 頭頭 春春 色色 秀秀 時時 常常 共共

飲飲 春春 濃濃 酒酒 似似 醉醉 閒閒 行行

春春 色色 裡裡 相相 逢逢 競競 憶憶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歸歸 去去 來來

休休 役役

蘇東坡大惑不解,可要是承認看不懂,豈不是輸給了佛印一籌!正在抓耳撓腮之際,傳說中的那位蘇小妹來了,只看了兩眼便說:「這很難解嗎?明明寫得很清楚呀。」

經蘇小妹的天才一解,那一大堆的疊字便重新打散組合,露出佛印的一首七言長詩: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

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花發滿枝。

滿枝鶯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巖畔。

巖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

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潔。

梨花光皎潔玲瓏,玲瓏似墜銀花折。

似墜銀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

柔茸溪畔草青青,雙雙蝴蝶飛來到。

蝴蝶飛來到落花,落花林裡鳥啼叫。

林裡鳥啼叫不休,不休為憶春光好。

為憶春光好楊柳,楊柳枝頭春色秀。

枝頭春色秀時常共飲,時常共飲春濃酒。

春濃酒似醉,似醉閒行春色裡。

閒行春色裡相逢,相逢競憶遊山水。

競憶遊山水心息,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文人遊戲。大家最熟知的遊戲應該就是藏頭詩了,比如有一首詩常常被作為評書的定場詩,聽過的人很多,但大家未必都知道這其實也是一首藏頭詩:

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淒涼。小橋明月桂花香,日夜千思萬想。

心中萬般寧靜,青春好讀文章。十年苦讀在書房,方見才學益廣。

這首《西江月》這麼看,是看不出藏頭的,如果換成繁體字,再排成一個圓圈:

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淒涼。小橋明月桂花香,日夜千思萬想。

心中萬般寧靜,青春好讀文章。十年苦讀在書房,方見才學益廣。

「廣」字的下半部分是「八」,從「八」讀起,是「八月中秋白露」,「露」的下半部分是「路」,從「路」讀起,是「路上行人淒涼」,依照這個規矩一直往下讀,讀到「方見才學益廣」,便完整地轉了一圈。

詩詞的遊戲是多種多樣的,這裡只是簡單地介紹了兩種而已。古代文人一般不像現代人這麼忙,休閒時間既沒有電視看,也沒有咖啡廳泡,所以很大程度上的休閒都用於詩詞書畫了。

最後再看一看容若另外的兩首回文《菩薩蠻》,領略一下詩歌的另一個側面和詩人的另一種生活: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

翠衾擁孤醉。醉孤擁衾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砑箋銀粉殘煤畫。畫煤殘粉銀箋砑。清夜一燈明。明燈一夜清。

片花驚宿燕。燕宿驚花片。親自夢歸人。人歸夢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