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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寂寞的容若,這首小令也不知道是實境還是擬境。

一個冬天的晚上,院子裡的殘雪映著月光的清輝,映得屏風更加清冷暗淡,已經是三更天了,是誰在吹著橫笛,將《梅花落》的曲調一直吹個不停,夜深無人,只有月色朦朧。這便是上片三句的字面意思。

「殘雪凝輝冷畫屏」,意像是一「殘」一「冷」;「落梅橫笛已三更」,意像是梅要「落」,夜要「深」;「更無人處月朧明」,意像是人要「無」,月要「朦朧」。這些意象交織在一起,傳達出來的就是兩個字:寂寞。

可是,在第二句裡,「落梅」存在「落」的意像嗎?它不明明是一個曲調的名字嗎?

分析起來,這裡的落梅有可能是雙關語,前一句有殘雪,正是落梅時節,兩相契合,並無不妥;又因為:笛子吹什麼曲調,詩人不是隨便選的,比如,如果要表達別離和思想,那就不會是《梅花落》而是《折楊柳》了,「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這些曲調的名字在詩人們手裡早已經有了固定的意象,也就是說,這些曲調的名稱早已經成為詩詞的意象符號了,再舉個例子,《玉樹後庭花》,凡是出現這個曲調名,一般和音樂本身不會有太大的關係,你基本可以斷定這是在抒寫亡國之痛、興廢之感。

曲調名稱在詩歌裡邊,一是以字面的意思而存在,比如《梅花落》就帶有梅花落的意思,《折楊柳》就帶有折楊柳的意思,這些字面意象會以字面本身給人以第一印象,下一步才是曲調所帶有的意象。

曲調的固定意象早已經約定俗成,無法更改了。我們看周敦頤的《愛蓮說》,蓮之情操氣節與梅花相比是絕不遜色的,樂曲裡邊也有和蓮有關的,但容若在獨品寂寞情懷的時候只能聽到《梅花落》而不可能聽到《蓮花落》,否則就會是另一種鑒賞了。

如果較真的話,有一個問題很不容易解決,那就是:容若這時候在哪兒?

從「殘雪凝輝冷畫屏」來看,他這應該是在家,但是,當時的北京城若有人吹笛子直到半夜三更,這也太擾民了吧?笛子的聲音很尖銳,聲波的穿透力很強。如果那人還反反覆覆吹的都是《梅花落》這同一個曲調,那就更讓人受不了了!但容若少爺是個文人雅士,聽到這旋律只覺得惺惺相惜,人家吹到了三更,他也聽到了三更。

只是,這回到了一開始提出的那個問題:這是寫境還是擬境?

下片一轉,抖落出一對很漂亮的句子:「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詩詞短小,語言講究精練,廢話絕不能有,但這裡,「我是人間惆悵客」,卻有些像廢話的樣子。為什麼要說「人間」呢?難道容若還有可能不屬於人間不成?和這一句在意思上最相當的對句應該是:「我是人間惆悵客,你是仙界風流女。」只有在這種類型的對仗之下,「人間」兩個字才是成立的。看看容若對句裡和「人間」相對的卻是「何事」,很不工整,再仔細看,他完全擺脫了這裡通常的對仗規範,這兩句話根本就不構成一組對仗。

難道容若也出現敗筆了嗎?當然不是,這種低級錯誤他是不會犯的,「人間」二字其實是最無理、也是最點睛的一筆,他這樣一說,給人的感覺是:他「自己」和「人間」對立起來了。這就好比我們有些穿西服的同胞經常愛說的「中國人如何如何」,他們在這樣表達的時候,已經把自己排除在「中國人」這個範疇之外了。

所以,「我是人間惆悵客」意思就好比一隻天鵝站在家鵝堆裡,感慨道:「我是家鵝世界裡一個惆悵的過客呀。」

下一句「知君何事淚縱橫」,這個「君」,就是吹笛子的那個人。這一句的出現,把上一句的意思一下子又烘托提升了一層。「我是人間惆悵客」,這是我與世界的隔膜,「知君何事淚縱橫」,是我與你的相惜,這就把「你」拉到了「我」的這邊,我們兩個人互相取暖,以對抗「不屬於這個人間」的那種刺骨的疏離感。

「知君」的「知」,字面上是「我從笛聲裡知道你心」的意思,但一般在詩詞語言裡,一些字放在「知」的這個位置上是要被當作「反訓」來講的,也就是說,在這裡,「知」很可能是「不知」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人間惆悵客,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吹笛子吹得那麼悲傷。這樣一來,意思可就豐滿多了,我們可以這樣想:容若自己就很惆悵了,誰知道突然遇見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雖然不清楚他悲傷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那種感覺自己是有深深共鳴的。這是一種對一個沒見面的人的深沉的知音之感。但是,就像一個有自閉症的孩子,當他終於有了自己心愛玩具的時候,當他終於有了一個玩伴的時候,他會非常投入的,但同時也會越來越自閉,和世界越來越疏離。

那可怎麼辦才好呢?不知道,只是—「斷腸聲裡憶平生」,在斷腸的笛聲裡,種種往事湧上心頭。往事到底是哪些?不知道。

個人的情感體驗是別人很難參透也很難代替的。就像這些詩詞,有人可以給你講解,但沒人可以代你思考;就像有人可以教給你酒的知識,甚至陪你喝上幾杯,但醉的體驗只能是你自己的,是個體的,是人人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