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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浣溪沙〕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這首小令,又是一則謎語,一樁詞案。

案情一共有兩重,一是:這首小令的女主人公究竟是誰;二是:這首小令究竟是喜語還是悲劇?

關於第一,諸位注家早有分歧;關於第二,恐怕長久以來都被人們誤解了。

先說第一個問題吧。這首小令,字面意思並不難解,但在字面的背後,容若到底心繫何人,卻是個迷惑人的問題了。

有人說,這首詞寫的是容若的髮妻盧氏,理由是:兩人結婚的時候,容若二十歲,盧氏十八歲,正應了開頭那句「十八年來墮世間」;也有人說,這首詞是寫沈宛,理由是:詞中所描繪的這位女子分明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紅顏知己,而盧氏和多才多藝恐怕沾不上邊,符合這個標準的只有沈宛。

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

「十八年來墮世間」,切合盧氏結婚時的年齡,這不假,但是,這一句卻不是容若的原創,而是直接從李商隱那裡摘引來的: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閒。

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

李商隱這首詩,題為《曼倩辭》,曼倩就是漢朝名人東方朔。傳說東方朔曾經說過一句奇怪的話:「天底下知道我底細的人只有太王公。」等東方朔死後,漢武帝想起這個話茬,就派人找來太王公,問:「你很瞭解東方朔嗎?」太王公回答:「我只是個星象家,根本連東方朔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漢武帝有些不甘心,又問:「你既然是個星象家,那我問你,天上的星星都還好吧?」太王公回答:「托您的福,都還好,只是歲星在十八年前突然不見了,最近才又重新露臉了。」漢武帝屈指一算,東方朔陪伴自己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年,這才知道東方朔原來就是天上的歲星下凡,想到自己當面錯過神仙整整十八年,不禁慘然不樂。

李商隱為什麼要寫東方朔的這個故事,因為他很喜歡以東方朔自比。有考據說,李商隱所處的那個時代,風氣開化、宮闈不肅,李商隱和宮中女子大約是有過一些曖昧往來的。詩中以漢代唐,漢殿即唐殿,這是唐人的習慣說法;穿針夜就是七夕乞巧節;阿環是楊貴妃的小名。李商隱的意思就是:在七夕之夜,自己偷入禁苑,隔著窗戶縫看見了楊貴妃。在這裡,阿環也許是實指,也許是泛泛指代宮中女子,也許是特指宮中的某位女子,這些事都難以確定,但他入宮偷窺這件事總該是成立的。

解到這裡,問題出現:如果容若套用李商隱「十八年來墮世間」並非斷章取義的話,他在這首詞中所描述的那個女子就應當是她的表妹了,這正應了入宮偷窺一事(詳見《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

但如果容若是依照斷章取義的方式摘引傳統的話,上述推測便會成為過度闡釋。容若用這個典故,也許只是在說那位女子姿容絕代、才華無雙,如同天上的星星下凡。如此,則這個比喻並不存在任何的確指,說的可以是任何一位令容若鍾情的女子。

「十八年來墮世間」,既然已經墮入世間,又是怎樣在世間生活的呢?也要買米買面打工掙錢嗎?當然不是,容若描述的姑娘過的是「吹花嚼蕊弄冰弦」的日子—即便我們不知道這些詞都是什麼意思,也能從這一個個漂亮的字眼上體會到反正都是些清幽雅致的事情。

冰弦,不是用冰做的琴弦,而是用域外的冰蠶絲做的琴弦,但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詩人們用冰弦二字來代指琴弦,更顯情調。

吹花嚼蕊,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宋詞裡有「吹花題葉事,如今夢裡,依然記得」,也有「嚼蕊吹香」的說法,各有各解,而最源頭的用法也許要算是溫庭筠的一首《南歌子》:

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鴛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對芳顏。

這是描述一位女子精心梳妝打扮,在十五月圓之夜讓情郎欣賞自己的容貌。開頭兩句「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一個撲蕊,一個呵花。

「撲蕊添黃子」,黃子,就是女子臉上的妝飾,額間一點黃,即「對鏡貼花黃」的「花黃」,而這個黃,也許是取花蕊的顏色,也許就是取自花蕊本身,是為「撲蕊」。

「呵花滿翠鬟」,是說把花呵一下然後插在頭上。為什麼要呵一下呢?因為花瓣原本的形狀也許不大讓人滿意,或者開得還不夠舒展,所以用嘴吹氣,把花瓣吹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這個呵花,就是吹花。

那麼,容若詞中的「吹花嚼蕊」是否就是「呵花撲蕊」呢?意思上絕對是講得通的:那位傾城女子梳妝打扮完畢,撫弄琴弦,正是一副嫻雅溫柔的樣子。

但是,另外一種解釋也很有道理:這是用典,這個典故我們在前邊說過,就是李商隱和柳枝姑娘的故事,那位柳枝姑娘最喜歡「吹葉嚼蕊」,她有很高的音樂素養,常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柳枝姑娘的「吹葉嚼蕊」從李商隱的上下文來看,應當是小女孩子吹樹葉吹出音調的意思,定與梳妝無關,再聯繫容若全句的「吹花嚼蕊弄冰弦」,全是與音樂有關,意思也很順暢。

只有一個小小的障礙:柳枝姑娘是「吹葉嚼蕊」,容若詞中是「吹花嚼蕊」,一字之差,意思會一樣嗎?

是呀,吹葉可以吹出聲調,吹花卻是絕對不可能吹出聲調的。

一個可能的答案是:「吹葉嚼蕊」這四個字違反了詩詞的平仄規則,而且很難變通,所以容若才不得不把「葉」字用「花」字來代替。

諸家注本有把「吹花嚼蕊」解作歌唱、奏樂、吟詠的,引申為推敲音律、辭藻,也有取李商隱和柳枝故事的,其實「吹」字若當奏樂之類的意思解,很難和「花」搭配起來,如果按照最簡單的方式來理解,溫庭筠那個「撲蕊呵花」的意思在字面上才是最為通順的。

至此,無論是取溫庭筠的意思,還是取李商隱的典故,字面上都可以解釋得通,而且意義上的差別也不是很大。真正造成分歧的,是典故背後的暗示意義:如果容若是用李商隱和柳枝之典的話,那麼,這首詞裡的女主人公便既不可能是盧氏,也不可能是他表妹,而只可能是沈宛(假定不存在其他女人的話)。

情事總是撲朔迷離,我們再往下看。「多情情寄阿誰邊」,這句樸素,是說那位「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的女子,她的心思到底牽掛在誰的身上呢?

這一句,明為問語,實為明知故問,那個「阿誰」顯然就是容若自己。

轉入下片,更為難解。

諸家注本無論細節上有何出入,總體而言都說這是一首歡喜之詞,上片寫女主人公的玲瓏姣好,下片寫容若與她燈下共對,情意綿綿,尤其是末句「相看好處卻無言」,說怎麼看對方怎麼覺得好,但千好萬好,嘴裡卻說不出來。

下片從字面看,「紫玉釵斜燈影背」,是說那女子的髮釵斜插,在燈影恍惚中愈見動人,「紅綿粉冷枕函偏」,是說胭脂冷了,枕頭偏了。然後「相看好處卻無言」。

這幾句,泛泛讀過,確是喜語,但稍一斟酌,便覺得難以解釋。

首先這個「紫玉釵」就有問題。乍看上去,這不過是一種貴重的首飾,但是,詩詞當中玉釵的意象很常見,有玉釵,有白玉釵,但罕見有紫玉釵。紫玉釵其實實有所指,出自蔣防的著名傳奇《霍小玉傳》,湯顯祖後來把《霍小玉傳》改編為戲劇,便以故事中的紫玉釵做了劇題,這就是「臨川四夢」中的《紫釵記》。

紫釵,是唐代才子李益和霍小玉的一段愛情悲劇。《霍小玉傳》是個淒厲的悲劇,《紫釵記》雖然經湯顯祖之手增添了一些光明,但基調依然是悲劇。聯繫當下,李益和霍小玉的身份、經歷非常切合容若與沈宛,這個暗示實在是太強烈了。而且,以容若的才學,不可能不知道《霍小玉傳》和《紫釵記》,他用「紫玉釵」這個意象應該是含有深意的,尤其是李益迫於母命放棄霍小玉,太切合容若迫於家庭壓力而與沈宛最終分離了(詳見前文)。

再看「紅綿粉冷枕函偏」,枕函好理解,古時候的枕頭一般都是硬的,有陶瓷做的,有木頭做的,現在在博物館裡還能看到,既然是陶瓷或木製品,枕頭就可以被更有效地利用起來,做成中空的,裡邊加個抽屜,可以放一些花露水等生活物件。這裡以枕函代稱枕頭,說枕函偏也就是枕頭偏了。

紅綿,是女子擦粉用的粉撲,周邦彥有「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盡紅綿冷」。可是,粉撲又不是爐子,怎麼會冷呢?推想一下,女子在化妝的時候,粉撲接觸肌膚,有了體溫,等放下來不用了,也就慢慢變冷了。

再來回顧一下這兩句,髮釵偏偏要說「紫玉釵」,釵還「斜」,燈影還「背」,粉撲還「冷」,枕頭還「偏」,這一切意象堆積在一起,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喜語,卻只透出幾分淒涼。從這裡再歸結到末句「相看好處卻無言」,哪裡是在說夫妻對坐或情侶對坐時深情款款、柔情蜜意呢,倒像是情人別離的前夜,明知天一亮就要分別,雖然情深難捨,卻也只有相顧無言淚千行。

這般情境,倒有幾分像是楊過和小龍女在重傷之後、自知必死之際自辦的那場婚禮,在那最後的美艷容光的照耀下,小龍女一回頭,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

至此,重讀第一句的「十八年來墮世間」,似乎又有了一層含義:天上的星星下了凡,帶給我這樣多的歡樂,而今,期限到了,下凡的星星終於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