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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臨江仙·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的是寒柳。

柳樹實在是詩詞吟詠中一個永恆的主題了,幾乎和愛情主題一樣古老而氾濫,所以,要能寫出新意確實是有很大難度的。但,這會難住容若嗎?

會不會的問題先放在一邊,我們首先需要面對的是一個前提性的問題:老調一定要寫出新意嗎?

是呀,詩詞作品為什麼一定要寫出新意呢?

我們不妨想像一個場景:容若正在寫著悼亡詞,正在懷念著逝去多年的髮妻盧氏。容若寫了一稿,搖搖頭,撕掉,說:「和元稹的悼亡詩差不多呀,不行,推倒重來!」如果真是這樣,詞,便只是一種「創作」了。

容若填詞,是要獨抒性靈的,情之所至即詞之所出—即便落進窠臼,那又何妨,不過是不被流傳而已;即便新意迭出,那又何妨,不過是不期然的彩票而已。詞,就是我的靈,它天真無邪、不通世故,只知道在我的筆墨之間恣意狂歡,它只是一個孩子,僅此而已。什麼這個派、那個派,什麼這主張、什麼那主張,都只是旁觀者的分析罷了,就像在音律學出現之前人們便會唱歌,在詩歌理論出現之前人們便會寫詩,一個在海邊盡情享受著深呼吸的人不一定需要瞭解有關氧氣的科學知識。

所以,對於容若來說,無論是老生常談的話題,還是前人未及的話題,只要有所感,就會有所發。詞,獨抒性靈,而性靈是拒絕機心的。

「飛絮飛花何處是」,詠柳詠柳,開門見山:柳絮呀,隨風飄到哪裡去了呢?花兒呀,隨風飄到哪裡去了呢?咦,說柳絮是應該的,畢竟是詠柳,可「花兒」是從哪裡出來的呢?誰見過柳樹開花呢?

是呀,柳樹難道也會開花嗎?從科學的角度說,柳樹確實是會開花的,但我們很難說容若這是把科學帶入了詩詞,因為,他說的花,並不是柳樹的花,而是楊花。

可是,楊花,好像也不大通。明明是詠柳,怎麼會突然出來個楊花呢?

正確答案是:楊花和柳絮其實都是一回事,都是柳樹上飄飛的那種一團一團的白色絨毛,現在還很常見的。

柳絮為什麼又叫楊花呢?這是子從父姓,因為柳樹有個別名叫「楊柳」。

如果你還要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問我柳樹為什麼別名楊柳,那我就只好……告訴你吧。從古代到現在,人們普遍都有一種重視諧音的傳統,手機選號就是最常見的例子,而在古代,「柳」因為諧音為「留」,人們便往往在送別親友的時候折柳相贈,以此表達挽留不捨之情,於是,柳樹也就成了一種很有人情味的植物了。後來,隋煬帝開鑿大運河,號召老百姓在運河兩岸種植柳樹,每種活一棵者,賞細絹一匹。不但如此,隋煬帝還親臨一線,搞了一次以身作則的植柳儀式,並且給了柳樹一個極高的政治榮譽—賜姓。

賜姓,這在歷史上倒是很常見的,最有名的被賜姓的人物該算是鄭成功了,大家稱他為國姓爺,因為他被明朝皇帝賜姓為朱,是為國姓,這是莫大的殊榮。隋煬帝的賜姓卻與眾不同,他讓柳樹隨自己的姓,姓楊,改名為「楊柳」。

所以,「飛絮飛花何處是」,其實就是「飛絮何處是」,但這裡特別用了「飛花」的意象,除了造成特別的聲音效果之外,還因為楊花作為詩詞當中的一個意象符號,獨有一些複雜的含義。

楊花是一個飄零無助的意象。傳說,楊花如果飄落到水中,就會化為浮萍。這個傳說細想一下是非常淒涼的,因為楊花本身就是飄零無根之物,好容易在水裡落了腳,卻又化為浮萍,依然是個飄零無根之物。「飄零無根」至此便有了一種宿命的悲劇感。

楊花的這個意象,因為蘇軾的一首《水龍吟》更加得到了強化,蘇詞結句是「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柳和楊花放在一起,折柳的意像是欲留而留不住,楊花的意像是欲住而住不得。

那麼,難道楊花(柳絮)就真的沒有住而不飄的可能了嗎?有的。有一次,吳地的道潛和尚和蘇軾同在一個宴席上,蘇軾很壞,故意讓歌伎舞女們挑逗道潛,說誰能挑逗成功,就有重賞。道潛才學很高,歌伎們便膩著他讓他作詩,道潛還真就臨場作了一首:

多謝樽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道潛前兩句的意思是:美女們呀,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們招惹我是沒用的,還是多花心思去招惹那個風流成性的蘇東坡好了。道潛的後兩句,說自己為什麼不會為美色所動呢,因為自己的心已是「禪心」,禪心就像那沾了泥的柳絮(楊花),任憑東風怎麼撩撥,它都在泥濘地裡紋絲不動。

看,柳絮(楊花)其命運即便終於能擺脫漂泊無根,也只是淪落泥濘而已,益發可悲。當然,這都只是附著在柳絮(楊花)之上的文學意象,如果從科學的角度說,柳絮其實是柳樹的種子,被絨毛包裹著隨風飄飛,找地方生根發芽、孕育新生去了。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容若發問柳絮飄飛生涯的命運歸屬,自問自答說「層冰積雪摧殘」,意思是和「已作沾泥絮」差不多的,只是,「層冰積雪」也是個有由來的文學符號,在字面意思之外還有其特定的所指。

「層冰積雪」,語出《楚辭·招魂》:「層冰峨峨,飛雪千里」,如果聯繫一下《招魂》的上下文,意思就更加明確了: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層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那麼,如果把「飛絮飛花何處是」與「層冰積雪摧殘」在《招魂》上下文的背景裡聯繫起來,就會讀出新一層的意思:柳絮離開了柳樹的懷抱,如同魂魄一般散漫地飛向天堂,可那裡太寒太冷了呀,為什麼你不回來呢?這時候再來聯繫一下詞題的「寒柳」,詠的是「柳」,為的是「留」。這首詞的主題至此而明朗,兩個字:悼亡。

這樣解讀,算不算過度闡釋呢?

當然要算,如果僅僅讀完這兩句就定性為悼亡,當然是過度闡釋了,但如果繼續往下看的話,會發現後文的悼亡意像是層層推進的。

「疏疏一樹五更寒」。「疏疏一樹」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意象,此時交疊在一起,卻把夜闌、更殘、輕寒這些意象賦予柳樹,使柳樹獲得了人格化的色彩,順理成章地成為詞人情感投射的客體。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遞進一層,似在說明月無私,不論柳樹是繁茂還是蕭疏,都一般照耀,一般關懷。貌似在寫明月,實則是容若自況:柳樹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減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愛;伊人就算永訣,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下片轉折,由柳樹而及女子,由當下而及回憶,是說:最是在柳絲搖落的時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當年的那個女子。

春山,作為詩詞中一個常見的意象,既可以實指春色中的山巒,也可以比喻為女子的眉毛。宋詞有「眉掃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掃」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畫眼的可愛的梳妝動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稱,容若這裡便是此意。由柳葉的形態聯想到蛾眉的俏麗,聯想到心愛的女子,曾經的故事……

接下來仍是追憶那位女子,即「湔裙夢斷續應難」。

湔(jiān),這裡是洗的意思。舊日風俗,三月三日上巳節,女人們相約一同到水邊洗衣,以為這樣可以除掉晦氣。上巳節和清明節隔得不遠,所以穆修有詩說「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連」。這種戶外聚眾的日子往往給男男女女提供了堂而皇之的約會機會,李商隱的一則逸聞就是這樣,而且,這則逸聞既和湔裙有關,也和柳枝有關。

李商隱有一組《柳枝詩》,詩前有篇序言,講的是這個組詩的來龍去脈,正是自己的一段初戀故事。

當初,洛陽有個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個有錢人,喜歡做買賣,但不幸歷經風波而死;柳枝的媽媽最疼柳枝,搞得家裡的男孩子們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等柳枝十七歲,到了喜歡梳妝打扮的年紀,卻對這些事缺少耐心,總是喜歡弄片樹葉吹吹曲子,也很能擺弄絲竹管弦,作出「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

李商隱的堂兄李讓山是柳枝的鄰居,一天,李讓山吟詠李商隱的《燕台詩》,柳枝突然跑了出來,吃驚地問:「這詩是誰寫的呀?」李讓山說:「是我一個親戚小哥寫的。」柳枝當即便要李讓山代自己向這個「親戚小哥」去求詩,大概還怕李讓山不上心,特地扯斷衣帶繫在了他的身上以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隱發出了邀請,說三日之後,自己會「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輕的李商隱接受了柳枝的邀請,可誰知道,共赴京師的同伴搞了個惡作劇,不僅自己偷偷上路,而且把李商隱的行李給偷走了。詩人無奈,沒法在當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約而去。

到了冬天,李讓山來找李商隱,說起柳枝已經被某個大官娶走了。這場初戀,還沒有開始便已經匆匆結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傷懷。

這個典故,容若曾經多次化為自己的詞句,譬如「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這裡「湔裙夢斷續應難」用的是李商隱的這則典故,說湔裙水上之約已如夢斷,再也難續,那麼,為何難續呢?如果聯繫柳枝姑娘被某個大官娶去的結局,容若這裡所哀傷的應該就是小表妹的進宮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詠柳詞,即《淡黃柳·詠柳》(三眠未歇),也用到過「紅板橋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是在用李商隱的故事,但是,這首《臨江仙·寒柳》的「湔裙」若做此解,卻怕與開頭處「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湔裙還有另外一個典故,見於《北齊書·竇泰傳》。當初,竇泰的媽媽聽到屋外風雷交加,像要下雨,便起身到庭院去看,只見電閃雷鳴、暴雨傾盆,竇媽媽一驚,突然坐起,原來是南柯一夢。這一夢可把她嚇壞了,冷汗淋漓,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竇媽媽懷上了竇泰。

就這樣過了十個月,眼看預產期到了,孩子卻怎麼也生不出來。竇媽媽急壞了,趕緊找巫師來想辦法。巫師說:「這好辦,你只要『渡河湔裙』,生孩子就會容易了。」竇媽媽依言而行,果然把竇泰順利地生了下來。

如果取這層意思的話,「湔」字就不該讀一聲,而該讀四聲,意思同「濺」,跟「洗」沒有關係。容若用竇媽媽「渡河湔裙」的典故,當是指髮妻盧氏當初的難產。盧氏就是死於難產的,這和上片意象便有所關聯了,也明確點出了悼亡主題。而結語的「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生死永訣之痛,任什麼也無法消除。

這首詞,曾被那位對納蘭詞評價不高的陳廷焯贊為納蘭詞中的壓卷之作,不知道容若聽到了會不會高興一些呢?無論如何,「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都是至情至性之奇男子的性靈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