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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臨江仙〕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這是一篇傷情懷舊之作。

容若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心欲碎,那聲音彷彿打在心頭的錘子,一下下,敲打著心口最柔軟的那塊地方—那是過去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因為過於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芭蕉,在文學作品中歷來都有兩個固定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也許是因為芭蕉寬大的葉子最容易承載雨水吧,如果是驟雨,那聲音便急促而難挨,如果是疏雨,那聲音便淅瀝而憂傷,所以有「疏雨聽芭蕉,夢魂遙」,有「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有「點點不離楊柳外,聲聲只在芭蕉裡,也不管、滴破故鄉心,愁人耳」;另一個是捲心芭蕉,芭蕉的葉子是聚攏在一起的,隨著成熟而漸漸舒展開來,正像愁人心緒的舒與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所以,當詩詞作品裡芭蕉和雨這兩個意象共同出現,那往往就是主人公發愁的時候到了。芭蕉和雨長久以來都組成了一個固定的意象符號,所傳達的信息主要有兩個:一是愁緒,二是孤獨。於是,當容若吐出「點滴芭蕉」這四個字的時候,不用再說別的,我們便已經能夠體會到他下面要表達的是怎樣一種情感了。

「點滴芭蕉心欲碎」,這一句從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絲無休無止的敲擊中,「心」已經快被打得碎了;然後,「心」才雙關為容若的心—雨水打壞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關聯芭蕉「束」與「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沒有心的。當初,禪宗的五祖準備交授衣缽,神秀和慧能分別作過兩句著名的偈子,一個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一個說「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陳寅恪質疑說:這兩人全都搞錯了,不能拿菩提樹來打比方的,該用芭蕉。

菩提樹高大堅固,常青不凋,根本無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細考當初中印兩地的佛學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類的植物。

印度佛學裡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述觀身之法的。什麼叫觀身之法?大體來說,就是你用什麼方法來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麼看呢,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人的身體如同芭蕉。

為什麼比作芭蕉呢?因為芭蕉有個特點,葉子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剝完一層又有一層。如果有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捲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又有一層的東西。

芭蕉,或者洋蔥,或者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裡面到底藏著什麼呢?剝到最後,咦,原來什麼也沒有呀?!佛家有所謂「白骨觀」,大約就是這種觀身的方法,最後會認識到肉身不過是一堆零件的組合,剝來剝去空無一物。

剝盡層層,中心空空,這便是芭蕉在佛學當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所以,「身是菩提樹」也好,「菩提本非樹」也罷,本該是「身是芭蕉」的。

那麼,「點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個意象呢?或者兩個意象相輔相成?換作別人,這般解讀也許要算過度闡釋了,但在容若詞裡卻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實之感是由來已久的:髮妻之死、天性與環境之錯位、天生的體弱多病,這都使憂鬱越積越多,使他過早地起了佛念。很年輕時,容若第一次為自己設計書房,題名為「花間草堂」,兼取《花間集》和《草堂詩餘》的字眼,何等的明麗爽朗;為自己的第一部詞集題名「側帽」,又是何等的風流自賞;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華貴的生活裡消沉不起,開始自號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鬱結裡證悟來生。

容若這時候的詞已經籠罩在垂暮的梵音裡了:

《浣溪沙》

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

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迴腸。

《眼兒媚·中元夜有感》

手寫香台金字經。惟願結來生。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鑒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厭世,緣於愛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這兩首詞,青燈古佛、金經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還魂,《眼兒媚》「奉倩神傷極」一典更是荀奉倩對妻子「不辭冰雪為卿熱」的一往情深。縱無情處,也是多情。而當下,「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此中又有幾多空門意,幾多塵世情,誰能說清?

從窗外雨打芭蕉的淅瀝,想到當年的仙侶生活,「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待要睡了,卻展開了舊日的書箋,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當初教她書寫,她那筆法生疏的樣子……

這兩句,化自王彥泓的《湘靈》:

戲仿曹娥把筆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鴛鴦字,羞被郎窺不肯書。

曹娥,是東漢孝女,時人曾經為她刻石立碑。傳說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撫摸碑文而讀,讀罷後在碑陰處題了八個字:「黃絹幼婦外孫臼」,這是個文字遊戲,意為「絕妙好辭」。王彥泓的「戲仿曹娥把筆初……」是描寫一位閨中女子,她戲仿曹娥碑的筆意,想要寫些情語,卻怕被愛侶看見取笑,故而幾多羞澀,欲書不書。

容若的「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系化用王彥泓的成句,但王彥泓其實也是從別人那裡化用來的,這就是歐陽修的《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王詩直接取自歐詞的下片,歐詞描繪的也是一番閨中之樂:女子依偎著情郎,把筆管擺弄了好久卻也沒有寫下什麼,可是,女子寫什麼字呢,這本該是練習刺繡女紅的時候呀,一寫字豈不耽誤了這些正事?但女子哪還有心刺繡,只是持筆笑問情郎:「『鴛鴦』兩個字怎麼寫呀?」

當初張敞為妻子畫眉,這事被漢宣帝拿來取笑,張敞半開玩笑地辯解說:「閨中之樂還有比畫眉更過火的呢。」看來寫鴛鴦字該算是「更過火」的其中之一項了。

過去的事情越快樂,回憶起來也就越痛苦。容若於下片轉回當下,「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是說:我的眼睛已經疲倦了,低頭看去,書亂亂地堆著,看上去模糊不清。

緗帙,本義是書套,色為淺黃,也可以代指書籍。這些書為什麼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為眼睛倦了,因為眼裡都是淚了。過去的日子是「鴛鴦小字」,是「弄筆偎人」,而現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燈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燈是孤燈,這些孤獨的意象都只因為你離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獨的那個。

可是,話說回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情再深也應該淡了、盡了,但在這個雨打芭蕉的夜晚,為什麼我還會想起你來,為什麼我還會淚流滿面?「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容若會不會甘願捨棄那段短暫的快樂,以求免除這一生一世的刻骨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