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納蘭詞典評 > 八〔採桑子〕 >

八〔採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閒窗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這首《採桑子》,看上去只是一首泛泛的傷春自憐的小令,其實另有本事。

「桃花羞作無情死」,桃花,是個艷麗嬌柔、多情婉轉的意象,花開總要花落,而桃花的落地卻是不甘心的,因為它是多情的花,無法接受無情的死。和人一樣,多情的花總要有某種多情的死法。

「桃花羞作無情死」是從桃花而言,接下來的「感激東風」是從觀花的容若來說。感激東風,把嬌紅的桃花吹落,沒有任它委於塵土泥濘,而是吹它飛進了容若的小窗,讓它來陪伴容若這個正陷於煩惱鬱悶的才子。懊儂,就是煩惱、懊惱的意思,這裡是指煩惱中的容若。

下片開始,「誰憐辛苦東陽瘦」,是容若的自況。

東陽瘦是南朝沈約的典故,沈約也是和容若一樣的美男子,也一樣的才調高絕,我們現在得以欣賞四聲分明、抑揚頓挫的詩詞音律,還得要感謝沈約這位音律研究的開山鼻祖。沈約曾任東陽守,人們便稱他為東陽,這是古人一種習慣的稱謂方式。沈約在一次書信中談到自己日漸清減,腰圍瘦損,此事便成為了一個典故,習見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前者如李後主的名句「沈腰潘鬢消磨」,後者如許庭「東君特地、付與沈郎腰」。有趣的是,沈約的腰肢消瘦本來是愁病所損,但一來因為六朝時代特殊的審美品味,二來因為沈約素來有美男子之稱,故而沈腰一瘦,時人卻許之為風流姿容。

容若用沈約之典也最是風流自況得體,因為容若和沈約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除了才情與姿容之外,他們都有一副孱弱易病的身體,也都在各自的時代裡為人所欣賞、為人所仰慕、為人所傚法—容若二十四歲那年刊刻的第一部詞集題為《側帽詞》,用的是北朝獨孤信的典故:獨孤信姿容絕代,大為時人所慕,一天他出城打獵,回來的時候不小心被風吹歪了帽子,卻因為要趕在宵禁之前回城,並沒有留心到這個細節。等到第二天,城裡卻突然出現一件怪事:滿城的男子們儘是歪戴帽子的造型,流行就是這樣,比風吹得還快。

容若詞集用獨孤信側帽的掌故,正是貴公子風流自賞的姿態,和消瘦的沈約有一拼。所以,容若以東陽瘦的掌故自況,自是貼切得很,同時也交代了自己正在患病愁悶之中,無力出門,故而需要那窗外飛來的多情桃花的陪伴。

「春慵」,是說自己之所以身心如此慵懶,非關他事,只因為春天將盡。

但是,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脫自王次回的「個人真與梅花似,一片幽香冷處濃」。王詩有個主語「個人」,容若化來的句子卻沒有主語,憑空生出了幾多歧義。如果主語是桃花,這就好像是在說,桃花雖艷,卻不及芙蓉的清幽,縱然在寒冷的地方也散發著濃濃的芬芳。此處又可有兩解,一是桃花不及芙蓉可以在冷處有濃香,二是桃花不及芙蓉,桃花落到了房間裡寒冷的角落,偏偏幽香更甚。這兩個解釋,在文法和意思上都是通暢的。

但是,如果濃的是「幽香」,那麼「冷處濃」顯然不是在說芙蓉,因為芙蓉和桃花一樣,也是屬於春夏季節的,所以,只有王次回原句中的梅花才真正堪當此喻。而容若把王詩原句中的「幽香」換作了「幽情」,這一字之差,含義迥異。「幽情」應當是人的情愫,是容若自己的情愫,是容若自比為「不及芙蓉」。

但是,新的歧義又出現了:芙蓉在這裡是個憑空而來的意象,上無所承,讓人很難搞清楚用在這裡是什麼意思,而且芙蓉和「冷處」恐怕也很難搭上關係。

芙蓉是什麼?一般而言是指荷花。荷花在詩詞裡有很多名字,比如菡萏,李璟的名句有「菡萏香銷翠葉殘」;比如芙蕖,蘇曼殊詩有「笑指芙蕖寂寞紅」,總之這個意像是與容若的詞中場景難以合拍的。

問題到底在哪裡呢?這還要從容若這首《採桑子》的寫作背景說起。

這時候的容若雖然年紀還輕,但早已拜了名師,熟讀了各種儒家經籍,在十八歲那年通過了鄉試,中了舉人,次年春闈,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績,接下來的三月就是科舉考試的最後一關—由皇帝親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試。對這次殿試,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學,也確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總是不遂人願,就在臨考的當口,容若的寒疾突然發作,無情地把他困在了院牆之內、病榻之上。

上天是無情的,所以容若幻想著桃花的有情,如果春天就這樣過去,下一次的殿試就要等到三年之後了。而他的這一病,也真的病過了整個春天。所以,容若這首詞裡的傷春、「懊儂」與「春慵」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不及芙蓉」,自然也是在這個背景之下的。所以,芙蓉便不是指芙蓉花,而是指「芙蓉鏡」的典故。

芙蓉鏡,字面意思就是形似芙蓉的鏡子。傳說唐代李固在考試落第之後遊覽蜀地,遇到一位老婦,預言他第二年會在芙蓉鏡下科舉及第,再過二十年還有拜相之命。李固第二年再次參加考試,果然如言及第,而榜上恰有「人鏡芙蓉」一語,正應了那老婦的「芙蓉鏡下及第」的預言。二十年過去,李固也果然如言拜相。這一典故,在蒙學讀本《龍文鞭影》裡被寫為「李固芙蓉」,所以,容若這句「不及芙蓉」的芙蓉並不是芙蓉花,卻是這一朵事關科舉的「李固芙蓉」。於是,下啟「一片幽情冷處濃」,正是抒寫自家在殿試希望落空之後的懊惱之「幽情」,尤其是在友人高中、一派歡天喜地的時候,自己卻病榻獨臥,倦看春歸,只有一朵偶然被東風送入窗口的桃花為伴……

讀書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機會就這樣被無可奈何地錯過了,但上天這一次也許真的憐惜了他的苦悶:病癒之後,他結了婚,得到了他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的女人—盧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