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納蘭詞典評 > 七〔採桑子〕 >

七〔採桑子〕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這首《採桑子》,上片寫仙境,下片寫人間。天上人間,凡人仙女,音書隔絕,唯有心期。

第一句「彤霞久絕飛瓊字」,便點出仙家況味。道家傳說,仙人居住的地方有彤霞環繞,於是彤霞便成為了仙家天府的代稱。飛瓊是一位名叫許飛瓊的仙女,住在瑤台,做西王母的侍女。據說瑤台住著三百多位仙女,許飛瓊只是其中之一,她在某個人神相通的夢境中不小心向凡間洩漏了自己的名字,為此懊惱不已—按照古代的傳統,女孩家的名字是絕對不可以輕易示人的。最後「飛瓊字」的「字」是指書信,這樣一來,整句話的意思就是在說:很久很久沒有收到仙女許飛瓊從仙家天府寄來的書信了。

那麼,既無書信可通,不知道仙女此時在哪裡呢?她為什麼還不寄信給我呢?她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呢?疊唱「人在誰邊」,歎息不已。

「今夜玉清眠不眠」,「玉清」也是仙家語。道家諸天界,最高是大羅,民間傳說裡還一直都有「大羅真仙」的說法,而玉清正是從大羅而來—大羅生三氣,化為三清天,也就是說,大羅天生出了玄、元、始三氣,分別化為玉清、上清、太清三般天界,是為三清天。現在我們還可以經常在一些名山道觀裡看到大羅宮、玉清宮、上清宮這樣的名字,這都是從道家的諸天傳說而來的。

玉清同時也是一位仙女的名字,在人間也留下了幾多美麗的故事。據唐人筆記,玉清姓梁,我們該稱她為梁玉清,她是織女星的侍女,在秦始皇的時代裡,太白星攜著梁玉清偷偷出奔,逃到了一個小仙洞裡,一連十六天也沒有出來。天帝大怒,便不讓梁玉清再做織女星的侍女,把她貶謫到了北斗之下。

但是,無論是玉清天,還是玉清仙女,在容若的詞裡並不會構成矛盾的解釋,它們都可以並存於容若這同一個用典手法之中。那麼,「今夜玉清眠不眠」,也就是容若在惦記著那位仙女:今夜你在玉清天上可也和我一樣失眠了嗎?容若自己的無眠是這句詞裡隱含的意思:正因為我無眠,才惦記著你是否和我一樣無眠。

容若是在思念著一位仙女嗎?這世間哪來的仙女?這,就是文人傳統中的仙家意象了。仙女可以指代道觀中的女子,也可以作為女性的泛指。

寫愛情詩,畢竟無法直呼所愛女子的名姓,所以總要有一些指代性的稱謂,比如前文講過的謝娘就是一例。更多的例子是用古代的美女名字或者傳說中的仙女名字。早從宋玉的《神女賦》,及至曹植的《洛神賦》,神女(仙女)一說的由來源遠流長,而仙家又和道教關係密切,在唐代,皇室貴族女子出家而入道觀,在原本就以開放著稱的大唐盛世,道觀便往往成為了才女們組織文化沙龍的處所,使得文人名士們趨之若騖,衍生出一段段風流俊雅的愛情故事。

所以,仙女的意象早已經演變成了一種文化符號,許許多多複雜的意思盡被凝練於其中,使詩詞的語句越發簡短,而所蘊含的意義越發無窮。隨著傳統的不斷積澱,詩詞也越發顯得像是一種符號體系,我們只有具備了與詩人們同樣的悠遊於符號體系之內的能力,才能夠領略出詩詞那凝練的語句中淺層與深層的多項歧義。這也正是詩詞作品的魅力所在。

詞的下片,由天上回落人間,由想像仙女的情態轉入對自我狀態的描寫。「香消被冷殘燈滅」,房間是清冷的,所以房間的主人一定也是清冷的,那麼,房間的主人為什麼不把滅掉的香繼續點燃,為什麼不蓋上被子去暖暖地睡覺,就算是夜深獨坐,又為什麼不把滅掉的燈燭重新燃起?

因為,房間的主人想不到這些,他只是坐在漆黑的房間裡「靜數秋天」,默默地計算著日子。也許仙女該來信了吧?也許該定一下相約的時間了吧?也許再過幾天就可以收到仙女的音信了吧?等待的日子總是十分難挨,等待中的時間總是十分漫長。待到驚覺的時候,才發現「又誤心期到下弦」。

心期,即心意、心願。就在這一天天的苦挨當中,不知不覺地晃過了多少時光。

這最後一句,語義模糊,難於確解,但意思又是再明朗不過的。若「著相」來解,可以認為容若與仙女有約於月圓之日,卻一直苦等不來,挨著挨著,便已是下弦月的時光了;若「著空」來解,可以認為容若以滿月象徵團圓,以下弦月象徵缺損,人生總是等不來與愛侶團圓的日子,一天一天便總是在缺損之中苦悶地度過。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