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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賀鑄和黃庭堅

秦觀雖是蘇軾門人,但詞風別是一家。另一位蘇門詞人黃庭堅,以及雖非蘇門中人卻與蘇門交往密切的賀鑄則從不同角度接受了蘇詞的影響。

賀鑄(1063—1120),字方回,原籍山陰(今浙江紹興),生長在衛州(今河南汲縣)。為人豪俠尚氣,一生渴望建立事功。早歲曾任武職,後改官入文階,晚年退居蘇州。有《東山詞》二百八十多首傳世。其詞內容豐富,風格多樣。懷古言志、抒寫閒情往往與自己失意的遭際聯繫在一起,清雋婉約處有接近秦觀的一面。如《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蓓才黃,倚馬何人先折?煙橫水漫,映帶幾點歸鴻,平沙銷盡龍荒雪。猶記出關來,恰如今時節。

將發,畫樓芳酒,紅淚清歌,便成輕別。回首經年,杳杳音塵都絕。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結,憔悴一天涯,兩厭厭風月。

從詞意看這首詞作於關外。據葉夢得《賀鑄傳》,賀鑄曾在太原當過監工。詞寫他在塞外見到早春景色時回憶當初出關時與情人離別的情景。作者著意刻畫了塞外春意空闊的特色:煙水渺漫,平沙雪消,映帶著天邊幾點鴻雁,構圖的疏落曠遠與秦觀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有異曲同工之妙。下片憶離別以後的音塵斷絕,與柳永、秦觀這類詞也頗相似,只是襲用李商隱詩句「芭蕉不展丁香結」形容兩地都解不開的情結,稍嫌突兀,失去了李詩原來的象徵意味。據王灼《碧雞漫志》說,這首詞的舊稿,「薄雨收寒,斜照弄晴」原作「風色收寒,雲影弄晴」。「煙橫水漫,映帶幾點歸鴻,平沙銷盡龍荒雪」原作「冰垂玉筋,晌午滴瀝簷楹,泥融消盡牆陰雪」。對比之下,原作較拘泥於實景,境界亦窄,而改定稿則不但空靈生動,境界也開闊了許多。可見賀鑄對於詞的用語遣字是相當講究的。方回詞中最有特色的是《青玉案》,也最為黃庭堅所歎賞,認為「少游能道之」: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台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此詞借男女相思之情抒發悒悒不得志的閒愁,上片吸取了曹植《洛神賦》中「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精彩描寫,說所思美人不過橫塘,只能從其帶起的一片芳塵中想像其凌波微步的美妙姿態。又由伊人深居月橋花院、虛度韶華而暗暗關合自己寂寞獨處、不為人所知重的遭遇。下片寫眼前景色,欲題斷腸新句,引起萬種閒愁:「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句精警的比喻用生動具體的景物表現了無跡可求的抽像感情。從字面看,一望無垠的平川上煙霧朦朧中的草,空中紛飛的花絮,梅子黃時連綿不停的如霧如煙的雨,都是寫春夏之交梅雨季節典型的景物特徵,而就其比喻來看,又將綿綿不絕、迷濛紛亂而又充塞天地無所不在的閒愁形象地表現出來了。由於這三句是亦景亦情,亦虛亦實,亦比亦興,融成一體,所以工妙之至,當時盛稱,以致作者被呼為「賀梅子」。《踏莎行》: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這是一首詠紅蓮的詞。紅蓮雖有幽香,卻不招蜂惹蝶,紅衣落盡,只剩苦味的蓮心,其清高的品格似乎只有騷人理解。孟郊曾詠屈原:「秋入楚江水,獨照汨羅魂。手把綠荷泣,意愁珠淚翻」(《楚怨》)。蓮花「似與騷人語」的構思或許由此生發而來。末句由韓偓《寄恨》:「蓮花不肯嫁東風」的意思推進一層,蓮花不及春時,但也免不了在秋風中凋零,所以說不嫁東風,無故被秋風耽誤。如果說南唐中主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還只是引起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那麼這首詞就是更進一步以美人誤了嫁事來形容蓮花,以抒發自己的遲暮之歎了。從「騷人」和「苦心」可以看出作者在紅蓮幽獨高潔的品質中所寄托的悲哀。所以被《白雨齋詞話》評為「騷情雅意,哀怨無窮」。

賀鑄固然善於化用晚唐詩人的詩句形容纏綿的相思,但也常常根據內容需要洗去藻飾,使用相當樸素質直的抒情語言。如《鷓鴣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與蘇軾一樣,悼念自己的老妻,不用任何華艷的詞藻,越是直白越是真摯。作者把喪妻的自己比做經霜之後半死的梧桐,以及白頭失伴的鴛鴦,樸素貼切而沉痛。原上草露日出即干,既是墓垅實景,又形象地比喻了人生的短促。梧桐半死和草露速干,雖然是漢魏詩和唐人詩中普通的比喻,但與自己重來蘇州的物是人非之感結合在一起,最後以昔日南窗聽雨、挑燈補衣的溫馨回憶作結,便十分感人。這樣的白描筆法在賀詞中並不少見,如《浣溪沙》:

閒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燕飛人靜畫堂深。

攲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

寫心中懷人、不能釋念的情緒,翻出舊譜,彈奏四弦琵琶,女主人公應是一個專學琵琶的女子。因為四弦琵琶是教坊俗樂的主要樂器。在深深的畫堂中,她時常夢見巫山雲雨,但是燕子隔簾,即使能解人意,也無處訴說春心。最後才點出她的心事是從燈節以後才有的。雖然從字面看是直敘,意思卻仍然曲折深婉。

賀鑄既有秦觀的婉約深微,也有近似蘇軾的豪放。他的《六州歌頭》是北宋詞中極為少見的一首意氣豪縱的自述體詞: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5〕。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悤悤。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6〕,懷倥傯,落塵籠〔7〕簿書叢。鶡牟如雲眾〔8〕,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全詞寫他少年時結交遊俠,彼此肝膽相照,死生與共,一起痛飲酒家,以騎射為樂,到老來失意淪落,請纓無路,歎往事如夢,寫得慷慨淋漓,詞風接近蘇軾。這首詞利用《六州歌頭》句子短促、多三字句、且句句押韻的特點,全篇「東」韻到底,韻腳密集,使人從鏗鏘的聲調和急促的節奏上就體會出詞人豪氣飛縱、急於用世的迫切心情。上片句意並不連貫,但由於選擇了幾個最能表現少年豪俠特色的場面,連接緊湊,如敘一事,因而有一氣呵成之勢。下片的內容和意緒不像上片那麼集中,但也靠短句和密韻連貫一氣,而情調則轉為激憤蒼涼。雖寫失意之歎而筆力始終不弱,感情和氣勢不斷升向高潮。結尾「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宕開遠勢,轉入悠哉游哉的境界,著一「恨」字,情緒仍與全詞統一,留下迴盪不盡的悲憤之情供人回味。

賀鑄還有一些以邊塞為題的小令,這雖是六朝和唐詩中常見的題材,在宋詞中卻很難得。這可能與賀鑄渴望建功立業的心事有關。《搗練子》:

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

邊堠遠,置郵稀,附與征衣襯鐵衣。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前一首就徵人所在之遠著想,以玉關為萬里之界,然後從萬里玉關向西更推到極遠,頗有唐代七絕風味。後一首則從如此遙遠的距離如何郵寄著想,又從歷來唐詩中常說的徵人鐵衣寒翻出新意:征衣郵寄雖然不易,但寄到之後可以襯在鐵衣裡,並進一步產生過年得到徵人家書的奢望。這些小令都體現了朝絕句原味復歸的傾向。

前人對方回詞的評價,歷來意見不一致。主要是因為他題材和風格比較多樣,不像蘇軾、秦觀和周邦彥那樣具有非常鮮明的個性色彩,或具藝術表現上的開拓之功。但是他成就最高的還是那些言情的作品,情意纏綿,接近晏幾道,講究煉字,與少游同。但文人雅士的失意和牢騷更深,所以從感士不遇的這一面繼承了蘇軾以詩為詞的作法。他又擅長隱括前人詩意,好從唐人詩中取其藻彩和故實,這種作法在後來的周邦彥手中得到進一步發展,運用得更為熟練工巧。所以在語意精新、用心甚苦方面,當時又常以賀、周並稱。

黃庭堅和秦觀都是蘇門最受推重的詞人,宋人陳師道認為「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爾」。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年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縣)人,曾任秘書省校書郎,參加修撰《神宗實錄》。晚年因屬舊黨兩次被貶,死於宜州(今廣西宜山縣)。他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又是宋代影響最大的江西詩派的創始人。詞與秦觀齊名,有《山谷詞》傳世。

大體來說,黃庭堅的詞品類較雜,前期受柳永影響較多,後期則轉為學東坡。他年輕時正是柳詞風行市井的時代,因此也寫下了許多俚俗的艷詞,大膽潑辣,無所顧忌,其中有一些感情真摯的佳作,「妙脫蹊徑,迥出慧心」;但也有一部分庸俗露骨的色情描寫,被人斥為「以筆墨勸淫」。黃庭堅入仕後,與蘇軾交往較多,趣味變得高雅,詞風煥然一變,尤其貶謫黔州後,風格更近蘇軾,寫下了不少傾訴身世落拓之感、抒發懷親憶舊之情、描寫江山風物的作品。大多直抒胸臆、筆力雄健、感情沉鬱,而清奇瘦勁則是他最有個性的風格。例如他的名作《念奴嬌》:

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醁〔9〕?

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詞題為「八月十七,同諸生步自永安城樓,過張寬夫園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眾客。客有孫彥立,善吹笛。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宋六十名家詞·山谷詞》)。據陸游《老學庵筆記》說這首詞作於黃庭堅被貶戎州(今四川宜賓縣)時。上片寫傍晚雨霽到新月升空時秋夜的明淨,「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幾句,以生新峭奇的用字形容雨後爽朗清晰的天光山色,將雨後青山的新綠比做修眉的黛色,能使陳舊的比喻脫俗變新。「桂影扶疏」「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醁」與下片「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相應,寫月光灑在幽木森森的林園中、樹影婆娑斑駁的視覺印象,亦給人幽冷清峻之感。結尾寫作者對此夜景油然而生的豪氣:自稱「老子平生」走遍「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這種自大的口氣與下面「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的結尾力量均衡。以「噴」字形容靜夜中突然噴發的笛聲,也極新奇。臨風笛聲之可愛,不是因為音調的悠揚宛轉,而在其聲噴霜竹的嘹亮勁拔。一個明淨清幽的月夜,經過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特有的審美視角,用清新瘦硬的詞描繪出來,不但突出了它那森爽幽峭的美,而且也烘托出抒情主人公自己豪爽冷峻的性格特徵。黃庭堅自己認為此詞「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引),其實這首詞倒是最能代表他的個性特色。另一首《水調歌頭》則是比較接近蘇軾的: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蜺。只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10〕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11〕。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桃花源已經變成白雲深處長滿瑤草的仙境,而倚著玉枕、伴著明月、拂琴飲酒求仙的則是號稱「謫仙」的李白,作者把這兩者合二為一,塑造了自己遠離世俗、醉舞長嘯的狂放形象。

黃庭堅之所以與秦觀齊名,是因為他也善寫正宗的婉約派詞。如他的《清平樂》就是一首興寄深婉的佳作: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通篇借訊問春天的歸處行蹤表達對春天消逝的無限惋惜之意。黃鸝鳴於春夏之交,似乎該知道春天的去處。但黃鸝卻鳴叫著隨風飛過薔薇去了。薔薇花期在六七月,可見黃鸝只能告知夏天的到來。春本無蹤跡,但用這樣打聽一個不辭而別的老朋友的辦法來寫春之歸去,又使春天似乎有了生命和行蹤。同時也含蓄地寫出了作者對韶光年華及美好往事無法挽留的惆悵。這類詞風格近似秦觀,但較輕靈灑脫。《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箇裡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詞題為《宜州見梅作》。可知此詞寫於他最後被貶的所在。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黃庭堅因寫作《承天院塔記》一文,被朝廷指為「幸災謗國」,押送宜州編管。這一年離他第一次被貶(1094)恰是十年。看到天涯也有梅花開放,能報道春天的信息,作者首先感到親切和驚喜:由於夜深風小,遲遲沒有聞到香氣,不想一早起來朝南的枝頭都開遍了。以下寫花的美麗,只用了一個常見的典故:南朝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白天臥在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在公主額上,成五出花。三天後才洗落。宮女競相模仿,就形成了一種梅花妝。這裡用此典是以美人映帶梅花,同時也有惜梅開不久即將飄落的意思。平生見此景,總是不辭深杯,原因在於見梅知春總能喚起人關於珍惜光陰的聯想。而離開京國十年以後少年之心已經老盡,這話說得非常悲涼,只有嘗盡世途險惡、人間風波之後,才能體會少年時那種單純的賞梅之心再也不可復得。這就比一般的詠梅感慨更深。

總的說來,黃詞有一個從前期的「詞語塵下」突變為「刻摯雋上」的過程,多種風格中貫穿著瘦勁、新俏、簡潔的基本特色。雖有缺乏韻味、好尚故典的弊病,但終究不失為宋詞中一種新的境界。

知識點

《東坡樂府》  《淮海詞》  《東山詞》  《山谷詞》

思考題

1.你認為應當怎樣評價蘇軾的「以詩為詞」?

2.舉例說明秦觀詞的藝術創造性。

注 釋

〔1〕朱壽昌曾經做過陝州通判,終南山在陝州之南。「遺愛」指朱壽昌在當地留下仁愛的政績。

〔2〕《江表傳》是記載三國時吳國人物的傳記,今失傳。

〔3〕金谷:金谷園,在洛陽城西,晉朝石崇所建。石崇以豪富著稱,常在金谷宴客。

〔4〕銅駝:古代洛陽宮門外置有銅鑄的駱駝,夾道相向。這兩句寫游宴的名園、繁華的街道。

〔5〕斗城:小城。

〔6〕冗從:侍衛官名。

〔7〕塵籠:受塵俗事務束縛,指仕途。

〔8〕鶡弁:武官的帽子,這裡指武官。

〔9〕醁:美酒名。

〔10〕金徽:即琴徽,用來定琴音高低之節,可用玉、寶、金、螺蚌等不同材料製作。

〔11〕螺殼做的酒杯,有紅螺杯和白螺杯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