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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秦 觀

蘇軾及其門下獨佔文壇時,宋詞詞壇臻於極盛,秦觀、賀鑄等繼蘇軾之後以詞名世,以後周邦彥繼起,成為宋詞詞壇最後一位大家。

秦觀(1049—1100),字少游,揚州高郵(今江蘇高郵)人。號淮海居士,有《淮海詞》傳世。宋哲宗元祜三年曾為蘇軾以賢良方正薦於朝,不久被斥。後曾任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新黨得勢時,受黨爭牽連,被貶杭州、郴州、橫州、雷州等地,死於放還途中。

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他在當時詞名極高,被後世尊為婉約派的正宗。《淮海詞》七十多首,題材涉及懷古寄慨、愛情、游賞、羈旅、詠物、遊仙等各方面,尤以抒寫身世之感、怨苦之情的作品為多,這些詞多半寫於流遷貶謫途中,他以委婉細緻的筆觸,把遷客逐臣憤懣哀苦的心情精確地表現出來,反映了當時政治鬥爭的激烈殘酷,以及受黨爭牽連的小人物「浮梗飄萍」的命運,言語悲慘,具有扣人心弦的藝術魅力。此外,他還寫了許多表現真摯愛情的純正的雅詞,其中雖然不乏妓情,但他善於在這些處於社會底層的婦女身上,發現她們不甘墮落、用情專一的美好心靈,要求正常生活的強烈願望。這就超出了一般士大夫拈花惹草、玩弄女性的艷情詞。由於專主情致,詞的品格也遠比柳永為高。

秦觀詞主要的藝術特色是清麗婉約,情韻兼勝,但偏於柔媚纖細。他在藝術表現上很有創造性。首先,他善於創造淒婉動人的意境,用辭情聲調微妙地表達出抒情主人公細膩的感受。如《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上片寫旅人與情人餞別的場面:開頭「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兩句,提煉出「抹」和「粘」這兩個動詞,表現輕浮在山上的一層薄雲和與遠天逐漸銜接的枯草,賦予微雲衰草無力地依偎著天邊遠山的主觀感受,也就烘托出離人此時猶如抹在心頭的粘連不捨的離情。往事如霧的渺茫回憶和滿目煙水迷茫、暮靄紛紛的景象融成一片。寒鴉、斜陽、流水、孤村的景物描寫本是從隋煬帝「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襲來,但此處在原句純粹的寫景中融入身世之感,預示旅人極目前程的蕭瑟心情,便大大生色,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下片「銷魂當此際」曾被蘇軾批評是學「柳七語」(《歷代詩餘》卷115引《高齋詩話》)。寫離別的纏綿,確實較接近柳永的詞風,但這種情調與上片寫景卻是十分和諧的。又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嘶溶洩,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3〕,銅駝巷陌〔4〕,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瞑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這首詞似乎是重遊洛陽時所作。「金谷」「銅駝」都是洛陽的古跡。「西園」在建安詩裡指銅雀園,在河北鄴縣。胡雲翼先生認為可能指李格非《洛陽名園記》裡的董氏西園。詞裡所寫的是早春時節在洛陽繁華之地遊樂的情景,熱鬧之中透出無可奈何的落寞之感。在「東風暗換年華」的主題中,金谷、銅駝這樣的遊覽勝地,只能令人聯想到昔日繁華的消逝。同樣,從梅花稀少、冰雪消融到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景色轉變的快速也暗中說明了年華變換的快速。「亂分春色到人家」形容人家到處是春色,立意新穎,與「芳思交加」一起烘托出面對陽春的紛亂情思。下片寫西園夜飲,以「礙月」形容華燈之多,以「妨花」形容車蓋之盛,煉字都很新巧。儘管春色未空,但已老的行人已在繁華中看到如瞑色暮煙般的虛空,因而這個倚樓遠眺的主人公是獨立在這片繁華之外的。詞裡開頭結尾兩用「暗」字,使深潛在心底的感傷如一股貫穿全篇的暗脈,奠定了柔婉無奈的基調。《踏莎行》是他寫於郴州旅舍的一首名作: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以淒迷的景色和宛轉的語調表達了秦觀被貶荒城的淒苦寂寞的心情。春夜的迷霧隱沒了樓台,朦朧的月色模糊了渡口。望盡天涯桃源又無處可尋,實際上暗寄著詞人困守山城進退不得的心境:避世既無桃源,回京又無津梁。孤館獨居,人被鎖在春寒之中,再加上斜陽暮色中杜鵑淒厲的啼聲,雖不寫一個愁字,已將愁情渲染得淋漓盡致。下片寫無形的恨竟能如磚牆般重重砌起,這恨就更使人感到份量沉重。詞人被這重重砌起的愁恨封閉起來,就越發孤獨了。結尾忽然宕出一筆:連本來應當繞著郴山而流的郴江也流下瀟湘去了,自己仍留在這裡,什麼時候才能獲得自由呢?絕望中透露出的微茫希望借這冷然的一問寫出,更覺餘味無窮。這首詞曾被蘇軾寫在扇上反覆吟誦。但寫得雖美,調子卻由淒婉而直變為淒厲,畢竟過於低沉哀苦了。類似以上的意境,在秦觀詞中隨處可見。如「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自在飛花輕若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都以善寫細微幽渺、難以捉摸的感情取勝,取象柔美哀婉,只是過於纖弱無力了。

其次,秦觀詞的構思煉意十分新巧微婉,他打破了以前寫詞一般情景分詠的常見模式,往往景中含情,情中見景,而且比以前的婉約詞人更講究詞語的錘煉和活用,這從前文所舉「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砌成此恨無重數」等已經可見一斑。再看《蝶戀花》:

曉日窺軒雙燕語,似與佳人,共惜春將暮。屈指艷陽都幾許,可無霎時間風雨。

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雲,冉冉來還去。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

同樣是佳人獨居惜春的舊話題,卻全從佳人的癡想落筆:屈指計算,艷陽天本來就太少,加上中間難保沒有霎那間的風雨,這就更加珍貴了。然而流水落花的去處已經無可問訊,說明春天已去,飛雲本來與流水落花一樣,也是不可問的,但飛雲既然來來去去不為季節所限,那麼無妨請它遮住春天的歸路。人與雲的對話雖然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中卻有合理的邏輯,這是產生妙想的基礎。但即使浮雲可為佳人停住,卻如此虛飄,又怎能擋得住春天歸去呢?這就反過來加深了春歸不可阻攔的悲哀。立意看來非常新奇,但又很曲折深婉。這一構思對於後來辛棄疾的「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摸魚兒》)應有啟發。秦觀的小令寫得也很雋永有味。《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這一首寫驛亭宿夜、客中荒涼的景象,無一語抒情,只是在沉寂如水、霜風淒緊的深夜裡,取了夢被老鼠偷燈油驚醒的細節,便寫出了一夜熬到天亮的苦況。以「窺」字寫老鼠偷油吃的本性,極為傳神。另一首《如夢令》:

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

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以「紅溜」形容鶯嘴啄花掉下來的花瓣,以「綠皺」形容燕尾掠過水面時帶起的波紋,這種以顏色詞和形容詞搭配的構詞方式,可以看成是李清照的「綠肥紅瘦」之先導,同樣,「人與綠楊俱瘦」的新穎構思,也不難令人想到李清照的「人比黃花瘦」,雖然後者更為著名,但秦觀的創意之功不可掩沒。

秦觀詞寫景多有巧思,善於選擇富有感染力的典型景物烘托情思,往往達到不言情而情自無限的境地。而他直接言情的篇章也有其含蓄新穎的韻味。如著名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織女的故事是一個古老的傳說,歷來詩人們以此為題材,都是同情他們的會短離長,為之代訴相思之苦。而這首詞卻能推陳出新,自出機杼,認為在這樣美好的夜晚每年相逢一次,就抵得過人間無數次團圓。尤其新警的是:下片在細膩描繪他們不忍匆匆分離的柔情時,指出兩情若是長久,並不一定要朝暮相處,這就否定了朝歡暮樂的庸俗感情,歌頌了天長地久的忠貞愛情。此詞用筆雖然平直,卻在立意上取得了另一種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

後人對於秦觀詞的評價很高,《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意思是他的詩格調不如蘇軾和黃庭堅高,但他的詞從情韻來看,超過蘇黃,這反映了婉約派的愛好和評價標準。但總的說來,秦觀詞典雅清麗、含蓄蘊藉,能將書面語和口語熔鑄成富有表現力的語言,文字精妙貼切而流暢自然,工於刻畫,合於音律。確實對婉約詞的表現藝術做出了較大貢獻。這些特點後來又為周邦彥所繼承發展,使宋末詞風朝雅化的方向又推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