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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蘇軾對宋詞的革新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父親蘇洵、弟弟蘇轍,都是有名的散文家。他生長於百年無事的北宋中葉,具有廣博的歷史文化知識和多方面的藝術才能。自從24歲步入仕途以後,他就被捲入了上層士大夫激烈的黨爭之中,歷經宦海浮沉。早年他曾針對當時財乏、兵弱、官冗等問題,大聲呼籲改革。但是王安石變法時,他連續上書反對新法,意見未被採納。在宋神宗熙寧年間他一直在地方官任上,曾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等職。44歲在湖州任上,被新黨中某些官僚從他的詩文中摘出諷刺新法的詩句,羅織罪名將他下獄,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出獄後被貶黃州。宋哲宗元祐年間,舊黨司馬光等人執政,蘇軾調回京城任翰林學士,因不同意司馬光盡廢新法,尤其反對廢除免役法,遭到舊黨疑忌,又請放外任,歷任杭、穎、揚、定州的知州。哲宗紹聖元年以後,新黨再度得勢,打擊元祜舊臣,蘇軾被貶到英州、惠州、儋州。直到宋徽宗即位,他才遇赦北歸,第二年就死於常州。

蘇軾具有早期儒家輔君治國、經世濟民的政治理想,有志改革朝廷萎靡的積習和弊政。他反對因循守舊,但又不贊成王安石變法。再加上他性格耿介,講究風節操守,不願看風使舵,隨時上下,因而既不見容於變法派,又不得志於保守派,一生遭受了許多政治磨難。但他無論是在地方官任上還是被貶到嶺南甚至海南,始終熱切地關注著百姓的疾苦和當地的生產,懲辦悍吏、減賦救災、興修水利、整頓軍紀,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進行改革,做了許多有益於人民的好事。處身於政治逆境之中,他善於以莊子和佛家思想自我排遣,能夠以順處逆,以理化情,胸懷開闊,氣量恢弘,因而形成了豪爽開朗的性格、達觀積極的人生觀和超脫曠達的處世哲學。這是他在文學創作上獲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

蘇軾作詞較晚,據朱孝臧《東坡樂府編年》,大約始於37歲任杭州通判時,所作大多是游宴酬贈的小令,詞名未著。38歲赴密州,從此詞多長調,開始陸續顯現出豪放的特色。44歲後因烏台詩案貶居黃州五年,是蘇詞創作的高峰時期,黃州詞計有五十首之多,佔他詞作總數(二百首)的四分之一,許多名作都產生在這時。之後佳作減少,晚年詞作就更少見了。

蘇軾對宋詞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全面改革,從內容到風格,從用調到音律,都打破了詞的狹隘的傳統觀念,給宋詞「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王灼《碧雞漫志》)。他對詞的革新主要體現為將詩的境界引入了詞裡,大大提高了詞的品格:從花間南唐到柳永詞,不論雅詞俗詞,都沒有突破「詞為艷科」的藩籬。詞作為一種從民間新起的文學樣式,尚不能與言志載道的詩文同登大雅之堂,而只是專門用來抒寫男女相思離別之情的「小道」、「小技」,因而緣情而綺靡的側艷之曲充塞了整個詞壇。蘇軾以詩入詞,把詞家緣情和詩人言志這二者結合起來,使詞和詩同樣具有言志述懷的作用,並吸取詩的表現手法作詞,這就解放了詞在內容和形式上的束縛,使它具有了更加多樣的社會功能;同時,他還從力辟柳永的側艷詞風入手,提高了詞的格調,「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皁隸,而柳氏為輿台矣」(胡寅《酒邊詞序》)。

蘇軾以詩入詞的主要表現是:把詞的題材從兒女私情、羈旅行役擴大到懷古詠史、悼亡送別、說理談玄、感時傷事、山水田園等各種詩歌的題材中去,用以抒寫自己的性情抱負,胸襟學問,使詞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地。尤其在以下諸方面開拓了前所未有的內容:

首先,謳歌報國立功的豪情壯志:這是魏晉到唐代邊塞詩的重要主題。例如他在密州出獵時所作的《江城子》,是他最早的一首豪放詞: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上片描寫自己出獵的裝扮和陣容,牽狗臂鷹,寫得灑脫豪放,極有聲勢。又以誇張的口吻渲染傾城出動觀獵的熱鬧場面,以三國時吳主孫權射虎自喻,更將豪情膽氣渲染到十分。下片生動地刻畫出作者兩鬢染霜而依舊胸懷開闊、壯志不衰的豪邁神情。漢文帝時魏尚為雲中太守,擊敗匈奴,立有戰功,但因報功時殺敵數字略有出入,朝廷將處刑。馮唐認為這種做法不公平,漢文帝便派馮唐持節去雲中郡赦免魏尚之罪。這裡用此典故,表示了希望得到朝廷信任的意思。結尾以一個雕塑般的英雄形象的特寫重申了作者為國請纓、征服西夏遼國的雄心壯志。蘇軾自述作得此詞,曾「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與鮮於子駿簡》)。這是他有意抵制「柳七風味」、以謳歌報國壯志的豪放詞自成一家的最初嘗試。此後,他在《南鄉子》「旌旆滿江湖」、《陽關曲》(中秋作)等詞裡都塑造過愛國志士和從軍將士的形象。

其次,在日常生活中探索人生哲理:蘇軾把宋詩好議論、追求理趣的特點引入詞中,不少詞能在日常生活中觸發哲理,以理化情。如他的名作《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原題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是為懷念離別七年的弟弟蘇轍而作。萬里離愁,中秋良夜,把酒對月,難免思緒萬端,但由於作者曠達的胸襟、豐富的想像和奇妙的藝術構思,卻使這首詞超出了一般賞月抒愁的範圍,而反映了作者所體驗到的天上和人間、出世和入世、幻想和現實、悲歡離合等多種矛盾。政治上的失意使他面對著神奇、永恆的宇宙,自然產生了出世的思想,想要乘風飛上月宮,而對人間生活的熱愛又使他從浪漫空幻的世界回到現實,這首詞就通過這種寓短暫於永恆的理趣寬解了失意和離愁。「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幾句從古往今來人們望月的普遍感慨中提煉出人事與天道的相同規律。「古難全」是事實,「人長久」是希望,兩者對立,統一在作者衷心的祝願中。這種美好的祝願已經不只是對他弟弟一人而發,而是變為一切熱愛幸福生活的人們的共同希望了。濃厚的人情味和人生哲理交織在一起,豐富和深化了詞的意境。又如他在黃州所作《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寫途中遇雨之事,能從這一尋常事件中見出他平生的修養和善處人生的哲學。在風雨聲中吟嘯徐行,「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可見作者在人生路上履險如夷,不為風雨所擾的坦然和堅定。下片寫雨晴後迎著山頭斜照歸去,「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身處風雨之中既不覺風雨相擾,雨過之後也不為晴喜。這就使人聯想到蘇軾在政治上所走過的雖是一條風風雨雨、陰晴無常的道路,但他能以樂憂兩忘、心平氣和的曠達態度泰然處之,晴雨變化也就自然置之度外了。一首遇雨的小詞,卻通過蘇軾對自然風雨的態度概括了他一生對待政治風波的哲學。《浣溪沙》: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詞題說:「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詞意即從寺前蘭溪水西流這一偶然見到的自然現象生發。以水向東流比時間流逝,已成為有上千年歷史的固定喻象,蘇軾由水的反向煥發出人生可以恢復青春的奇想,反駁了白居易在《醉歌》中「聽唱黃雞與白日」,「鏡裡朱顏看已失」的哀歎,這種豪邁樂觀的高唱在詩裡尚且少見,在歷來以傷春悲秋為主調的詞裡更是振聾發聵。

再次,借憑弔古跡抒寫歷史的感慨:蘇軾懷古詞中境界最為雄奇闊大者莫過於《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此詞發端三句,氣勢奔騰雄渾,由長江的滾滾東流聯想到時間永無休止的流逝。歷史淘盡了千古風流人物,但他們所建豐功偉業的遺跡卻與壯麗的江山同在。這就把眼底心頭的江山、歷史人物一齊推出,視野之大,胸次之高,實為空前。「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三句以氣吞山河的筆力將赤壁寫得驚濤澎湃,雄奇險峻,不僅出於對江山如畫的禮讚,更為了烘托風雲一時的豪傑。下片從赤壁一戰中提出決勝的主帥周瑜,著力讚美他的英俊雄姿、儒將風度,以及從容不迫、指揮若定的氣概。追想古代英傑,難免產生自身功業無成的失意之情。但結尾隨即以「人間如夢」化開個人的牢騷:周瑜的業績尚且已成歷史的陳跡,何況乎自己這樣渺小的人物?既然只有這江水和明月是永恆的存在,那麼還不如在大自然中消解這歷史的感慨吧!這首詞將各種矛盾的思想感情有機地融合在一個整體中:眼前景物與古代人事的融合,渴望功業的積極精神和虛無消極的人生態度的融合,豪邁的氣概與超曠的情趣的融合,上下古今,目接神遊,以虛實相生的藝術手段對詞境做了最恢弘的開拓。《滿江紅》:

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1〕,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慇勤說。

《江表傳》〔2〕,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此詞題為「寄鄂州朱使君壽昌」,是蘇軾在黃州時所作。上片描寫長江漢水的浩瀚綿長,隱括了李白的「遙看漢水鴉頭綠,恰似葡萄新醱醅」(《襄陽歌》),「江帶峨嵋雪」(《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以及杜甫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登樓》)等詩句。但從水色和水的來歷著想,就頗有新意:岷山峨嵋的雪和錦江的春色,都來自詩人熟悉的故鄉,所以下面以劍外思歸客自喻,就很自然了。下片由漢江風物追想此間歷史。詩人從鸚鵡洲和黃鶴樓這兩處名勝的來歷追想三國時的狂士禰衡和大詩人李白。禰衡因狂放而得罪曹操,後來被劉表的部下江夏太守黃祖所殺,因為他寫過一篇《鸚鵡賦》,後人遂將他埋骨的江邊沙洲稱為鸚鵡洲。又傳說李白登黃鶴樓,曾感慨崔顥的《黃鶴樓》難以超越。蘇軾將禰衡和李白的兩種人生態度做了對比,感慨剛直的狂士沒有好下場,不如學謫仙吟詠山水,顯然包含著自己被貶黃州的深沉悲慨,「獨笑書生」也正是蘇軾的自嘲。禰衡的抗「爭」之所以可笑,原因在於被害者和迫害者(曹操黃祖)都已一齊歸於虛無。這裡以虛無的歷史觀抹平了自己抗爭的意義,雖然不免消極,但思考卻是很深刻的。

第四,描寫田園生活的新鮮意趣,寄托離世隱遁的願望:在山水田園中消解政治失意的孤獨和寂寞,是六朝到唐代詩歌中的常見主題。蘇軾雖然經常在詩裡流露隱逸歸田的願望,卻終其一生,未能歸田。但他很善於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山水田園的樂趣。在任徐州太守時,他到石潭謝雨,就道上所見,作了《浣溪沙》五首,第一次把田園詩的風味引進了詞裡。這五首詞涉及農村生活的各個方面,如收麥、賽神、繰絲、煮繭、檮、賣瓜等,和著雨後農作物的欣欣生意和農民的喜悅之情一起寫出,凡農村景物如池魚、樹鳥、桑麻、蒿艾等,也帶有雨後日照下鮮潔的色彩和薰人的清香。其中寫農家婦女爭看太守下鄉的場面,尤其生動可喜: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婦女們匆匆忙忙打扮起來為看太守,卻又三三五五擠在籬笆邊,以致推來擁去踏破了紅綢裙,抓住幾個動作和細節,便傳神地畫出了未見過世面的村姑們天真好奇的神情。另一首: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更將仲夏時節農村中一片繁忙的氣氛和古樸的情調渲染得風味十足。酒困口渴的太守敲門求飲的細節雖帶有詩人雅士所欣賞的野趣,卻也將使君與農民之間一片融洽之情輕輕點出。風格如此清新樸素的田園詞亦為蘇軾之前所未見。

蘇軾也常有高蹈隱遁的念頭,在這些詞裡,深深地滲透著不願隨波逐流、希望精神解脫的孤清和寂寞。如《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詞題為「夜歸臨皋」,是蘇軾在黃州所作,臨皋在湖北黃岡縣南長江邊,蘇軾有寓所在此。夜飲歸來,似醒又醉,作者或許是想到了自己既不能獨醒、又不肯與世人同醉的處境。所以當他敲門不應,進不了家門時,便從眼前這一件偶然的小事生出離家遠遁的念頭。《莊子·知北遊》:「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原意是說人身不屬於自己所有,不能得天地之大道。蘇軾用「此身非吾有」的原話,歎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得不為功名利祿經營勞碌。此時他作為罪人被貶在黃州,連掛冠隱居的自由都沒有,因此希望乘舟逝去,也只是徒然渴望精神的自由而已。《卜算子》借詠孤鴻再一次表露了不為世人所知的寂寞: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能夠看到幽人獨往獨來的,只有那只縹緲的孤鴻,它時時受驚,無人理解,揀盡寒枝,不肯棲宿,只能寂寞地在沙洲上飄遊,這處境不正是蘇軾內心不安、孤獨、高傲和自甘寂寞的境地的寫照嗎?這些原來常見於貶謫詩的人生思考和精神追求,使宋詞的內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除以上幾類外,蘇詞的內容還開拓到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如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憶夢)是一首著名的悼亡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用白描的手法、不加雕琢的語言表達他對妻子永不能忘的深摯感情。「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以假設相逢之景寫出生者死者離別之久,以及生者歷經滄桑的感慨,極其沉痛,感人至深。《蝶戀花》借傷春的傳統題材抒寫自己貶謫途中失意的心情: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雖然花褪殘紅,柳絮稀少,春天已隨芳草到了天涯,但是「天涯何處無芳草」給人的感覺卻不是春天完結的悲傷,而是處處都能給人希望的啟示,寫得深情綿邈而又爽朗豁達。下片分三層對比牆內和牆外的動靜,寫出牆內佳人的歡笑在牆外行人駐足傾聽中漸漸停止的過程,「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又別有一番幽默的風情,與前人描寫女子的風情顯然不同。可見蘇軾即使是寫閨情的詞,詞品也較唐五代以來的婉約詞高出一格。又如他的《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詞裡所寫的是一個歌妓(或侍妾)幽獨寂寞的心情。作者沒有描寫她的綺艷之態,而是著重渲染她那孤高芳潔的幽姿。上片寫她晚涼新浴後孤眠於幽靜的華屋中的情態,「手弄生綃白團扇」、「桐陰」、「風竹」襯托出心境的靜寂和人品的修潔,儼然是一幅美人春睡圖。下片寫美人以不屑與「浮花浪蕊」爭艷的榴花自喻,願在眾花謝落之後「伴君幽獨」,這就刻畫出一個甘於寂寞、具有較高精神追求的超群脫俗的美人形象。石榴花鮮紅色,又有多重花瓣,這裡用「紅巾蹙」和「芳心千重似束」來形容,美人、紅花互喻,形神俱肖。此外他的(洞仙歌)「冰肌玉骨」、(南鄉子)「冰雪透香肌」等詞中所描寫的美人也都冰清玉潔、一塵不染,間接地表現了作者自己曠達沖淡的襟懷。

蘇軾不但提高了詞品,開闊了詞境,而且使詞的抒情藝術達到高度的個性化。蘇軾之前的詞人雖各有特色,但情調大抵相同,顯示不出作者的個性。蘇詞中則處處體現出鮮明的藝術個性,表現了以順處逆、達觀超脫的人生態度,開朗曠達的襟懷和豪放灑脫的風神。如《念奴嬌》(中秋):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裡,一聲吹斷橫笛。

在這首詞裡,他描繪出「冷浸一天秋碧」的月色和水晶宮般的瓊樓玉宇,使自己的精神飛昇到透明澄淨、超塵絕俗的世界,並融合了李白的《月下獨酌》、莊子的《逍遙游》中的意境,將他自求解脫的心情外化為一個在風露下醉舞狂歌、舉杯邀月、飄飄然欲乘風登月的浪漫形象。《西江月》寫他在黃州春夜醉酒乘月臥於溪橋的情景: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攲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天上月色與溪中風月融成一片瑤池仙境,無拘無束地放馬於綠楊橋邊、怕過溪踏碎瓊瑤般的水月,寧可醉眠芳草之上的東坡老那種瀟灑放達的風神,也就全在他那憐惜風月的情態中自然流露出來了。從前面所舉的詩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蘇軾豐富性格的許多側面。「誰道人生無再少」的樂觀豪邁,「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超然曠達,「塵滿面,鬢如霜」的滄桑悲涼,「多情卻被無情惱」的幽默多情,從各種角度烘托出蘇東坡鮮明的自我形象。無論是「揀盡寒枝不肯棲」的縹緲孤鴻,還是甘心「伴君幽獨」的孤寂美人,都是東坡自己孤高自負、失意寂寞的內心形象的寫照。

豪放、瀟灑、飄逸是蘇詞的主要特點,但他的婉約詞藝術表現的高超,絲毫不亞於正宗的婉約詞人。如著名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詞題中的章質夫是蘇軾在京師的同僚,他先作了一首楊花詞,一時盛傳。蘇軾依照章詞的原韻寫了這首詞,叫做次韻。詠物從齊梁以來在詩歌裡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杜甫、李商隱的詠物已發展到傳神寫意、脫略形似的極高階段。章質夫的原詞主要寫楊花到處飄墜沾惹的動態,詞藻華麗,雖然極盡形容之能事,還是拘泥於寫形摹態。蘇軾則全從比喻和寫意著筆,構思之高遠出於原作之上。上片從楊花像花又不是花,並不受人珍惜的特點立意,設想楊花看似無情卻也是有意之物。隨後從楊柳這一方面著想,以柔腸比喻柳枝的柔條,以睏倦時欲開還閉的嬌眼比喻似眼的柳葉,而由於這兩個比喻又寫出了一個思婦悲愁的容貌,所以下面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被黃鶯驚醒,都是直寫思婦的夢境。而柳枝、柳眼、隨風萬里,又無不與楊花離枝飄蕩的動態有關。更重要的是作者沒有拘泥於這種比擬,而是借楊花的飄墜暗示了思婦的惜春,或者說借思婦萬里尋郎的相思夢反過來寫出了「無情」的楊花所引起的深「思」。下片就楊花飛盡時的光景追蹤春天的遺跡。楊花使人們憐惜無法收拾的落紅,而它自己卻在一場晨雨中化為浮萍(古人認為楊花入水化為萍)。還剩三分春色,二分委於泥土,一分隨水流去。最後以點點離人之淚比喻楊花,與上片結尾呼應,十分新穎。這首詞始終沒有正面形容楊花的形狀動態,而是在離人的眼裡寫出了楊花飛盡時人們惜春的傷感,比喻、構思乃至數詞量詞的使用都別出心裁,為詠物詞傳神寫意的表現手法提供了範例。所以宋末張炎《詞源》稱它「真是壓倒今古」。

從前面所舉詩例還可以看出:除了豪放、婉約這兩種風格以外,蘇軾也有不少清麗韻秀、纏綿嫵媚或空靈雋永、清新淳樸的作品,風格是多樣化的。但他能在多樣化的風格和意境中始終突現出抒情主人公爽朗的笑容、恢弘的度量、從容的神情和雄健的氣魄,因而他的詞才以能見性情面目而超出於北宋諸家之上。

蘇軾的詞還打破了詞律的束縛和詞調的凝固化。前人多批評東坡詞「雖工而不入腔」、「多不諧音律」。其實蘇詞有不少是協律合腔,傳唱不衰的。只是由於風格轉為豪放,就不能沿用花間南唐舊調,而要在用調上另闢蹊徑,以求聲辭相合。他用來寫豪放詞的曲調如《沁園春》、《永遇樂》、《賀新郎》、《水調歌頭》、《念奴嬌》、《醉翁操》、《滿庭芳》等,更適合「東川壯士」、「關西大漢」「執鐵板」「抵掌頓足而歌之」。蘇詞也確有不盡協律的一面,他是「曲子束縛不住」的,在大體遵守音律的基礎上,對詞的句法、押韻稍作變動,以意為主,不拘守詞調原有詞律句法,又往往一調多體,這對詞調的發展也有促進作用。

蘇軾對宋詞的改革在當時就產生很大影響。由他開創的蘇軾詞派,在北宋有晃補之、黃庭堅等傳人,南宋有葉夢得、陳與義、張元干、張孝祥、陸游、辛棄疾、陳亮、劉克莊等繼承發揚,成為南渡後詞壇的主流。其中辛棄疾成就最高,遂被合稱為蘇、辛詞派。金代有蔡松年、趙秉文、元好問等詞人宗尚東坡樂府,元好問推廣蘇詞就不遺餘力。此後蘇詞的影響一直延續到清代陽羨派的陳維崧和江左三大家中的蔣士銓,始終不曾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