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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從范仲淹到歐陽修

從花間南唐詞到二晏詞,雖然抒寫相思離別的婉麗詞風一脈相承,但其間也有少數風格比較清新剛健的作者,將士大夫的用世之志和歸隱之想寫入詞裡的。如北宋詩文革新的前驅人物王禹偁(954—1001),有《點絳唇》: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雨中江南與其說是以水村漁市的清麗風光吸引詩人凝眺的目光,還不如說是以其水天空闊、征鴻高飛的景象激起了作者平生所負的大志。與王禹偁差不多同時的潘閬有一組《酒泉子》,其中寫西湖的幾首盛傳一時。如:

長憶西湖,盡日憑闌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

笛聲依約蘆花裡,白鳥成行忽驚起。別來閒整釣魚竿,思入水雲寒。

這首詞煉字雖然不十分精緻,但把西湖垂釣的回憶寫得很有情味。蘆花叢中笛聲隱約、白鷺驚飛的描寫也是如畫之筆。別後希望再度遊湖的願望通過整理釣竿來表現,「思入水雲寒」的企望又將回憶中的景致擴展到更開闊的境界,同時也暗示了隱於滄浪之水的意思。另一首寫觀潮: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短短幾句詞,能將觀潮的情景寫得氣勢奪人:懷疑滄海都被潮頭卷空,足見水勢之浩大;如有萬面大鼓一起敲響,可見潮聲之震耳。在這樣洶湧的濤頭中,弄潮兒竟然可以自由出沒,手中紅旗不會沾濕。而別後多次夢見當時場面,尚覺心寒,更進一步渲染了大潮排空、寒氣凜然的聲勢。如此豪壯氣概,在宋初詞裡至為難得。傳說蘇東坡十分喜愛這幾首詞,把它們寫在玉堂屏風上。

北宋著名政治家和文章家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吳縣(今蘇州)人。在宋仁宗時官至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他曾力主改革政治,主持了歷史上有名的「慶歷新政」。又曾在陝西守邊多年,被西夏稱為「胸中自有數萬甲兵」。這種經歷和氣度使他的文章具有不凡的胸襟。他雖然不以詞名家,但以少量的佳作為宋詞開拓了較為壯闊的意境。如著名的《漁家傲》以邊塞生活入詞,是他在西北軍中的感懷之作: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上片寫邊塞荒涼景色,以「衡陽雁去無留意」襯托氣候的寒苦。邊塞的風聲、人喊馬嘶加上軍營的號角從四面響起,更在淒涼之外增添了悲壯的氣氛。無邊的山峰圍繞著一座夕陽照射下的緊閉的孤城,冷落背後又隱隱顯示出戒備森嚴的緊張局勢。這幾句寫景造句精勁,聲調高亮。下片抒情,以「濁酒一杯家萬里」相對照,點明征夫久戍思鄉,卻因匈奴未退而欲歸不得,滿地銀白的濃霜和將軍的白髮相映照,寫出了將士征戰的勞苦和作者憂國的深情。詞旨雄壯而取境蒼涼。范仲淹也善寫柔情,如《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黃葉飄零的秋夜,對月懷人,是詩詞中常見主題,此詞寫夜色清明,銀河橫跨天穹,如垂到地面,境界壯偉;以酒化成淚形容離情如癡如醉,也很新鮮。最好的還是結尾:愁容見於眉頭,愁思結於心上,都無法迴避「此事」,可見愁悶的難以排遣。以詞寫情,不難於比喻和暗示,而難於直抒。這幾句頗有創意,後來為李清照所翻用。他的《蘇幕遮》雖寫離愁,也比較開闊: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開頭數句,一氣呵成,以碧雲、黃葉和翠煙概括了天、地、水三種主色調,展現出水天相連的廣闊空間,然後再將視野拓到斜陽之外的芳草,追尋遠在天涯的故鄉。黯淡的鄉情有此高遠的境界烘托,也就不顯得柔弱了。後來元曲《西廂記·秋暮離懷》折中「碧雲天,黃葉地」即擬此詞開篇。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自號醉翁,廬陵(今江西吉安)人。他支持范仲淹的改革,提倡詩文革新,是北宋著名的詩人和古文大家。宋仁宗朝曾官至參知政事。他的詞與晏殊和馮延巳三家詞,多相互混雜,光從風格上看,難以區別。清人劉熙載認為晏殊得馮延巳之「俊」,歐陽修得馮延巳之「深」。兩人都受馮氏影響。歐陽修與晏殊同時,晏、歐本有師生之誼,後因歐陽修見晏殊平時歌舞飲宴,不恤國事,托詩以諷,才愈益疏遠。歐詞現存《六一詞》、《醉翁琴趣外編》,詞風清麗委婉。內容主要還是戀情相思、離愁別恨,與他那些莊重的詩文相比,較為自由地抒寫了個人的情感生活,如《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描寫一個貴族少婦深閨獨守的苦悶心情。開頭連用三個「深」字,強調她被深閉在幽閨中深深的寂寞,加上重重疊疊的簾幕,堆著迷霧的楊柳,更造成少婦深居獨處、與外界隔絕的處境。當然更看不見蕩子在外的冶遊之處,只能任憑風雨摧殘她的青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虛用問字,借不解語的落花以及當少女時嬉戲的鞦韆寄托青春遲暮的感慨,更寫出了少婦無可告訴的哀怨。詞意委婉轉折,圓渾跌宕。《踏莎行》「候館梅殘」也是他的名作: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這詞寫一個旅人在風暖草香的旅途中的感受,妙在情景比喻相融合:「離愁漸遠漸無窮,迢遞不斷如春水。」離愁隨著離家路程的變長,時間的變久而更增加了,就像沿途經過的河流,春水無窮無盡,永遠不斷,眼前所見與心中所感妙合無垠,便使抽像的感情變成具體的形象,尤其顯得綿長親切。下片推想閨中人對旅人的思念:「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從她登高遠望的特定情景出發,將離愁融進長滿青草的平原和平原盡頭的春山,乃至春山以外遙遠的空間中去。思婦的視線追不上行人的足跡,便在想像中推進一層,這就由於景擴大到畫面之外而增加了情的容量。歐陽修的某些情詞,頗善於描寫人物情態,因此沖淡了艷麗的色彩。如《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詞裡引用了唐人朱慶余的《近試上張水部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女主人公可能是新嫁娘。作者選取梳妝和描花兩個日常生活中的典型動作,寫她與愛人纏綿的濃情蜜意,嬌媚中帶著些許頑皮,十分生動。他還有一首《生查子》(元夕),也見於宋代女詩人朱淑真的《斷腸集》,但很多學者認為應是歐陽修所作: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上下片將去年和今年的元宵節對舉,在花月燈火交輝的同樣背景下,對比去年的歡會和今年的離別,意思十分直露,但「月上」兩句寫約會情景,清新通俗而富有詩意,成為後代常用的熟語。歐陽修還有少部分的詞作表現他嘯傲湖山、流連風月的襟懷,洗刷了脂粉氣息,脫出了婉約情調,向著疏俊的方向發展,例如他題詠穎州西湖的《採桑子》十首,其中寫殘春景色的一首頗有意趣: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詞以傷春為永恆主題,這一首卻從花謝之後、遊人散盡的冷落中品出熱鬧過後的清靜,領略了西湖的另一番韻味。此外他的《朝中措》(平山堂)將作者自己「揮毫萬字,一飲千鍾」、「尊前看取衰翁」的形象表現在詞裡,境界明快爽朗,已為後來蘇軾一派豪放詞風導夫先路。

王安石作為北宋著名政治家,雖然用心不在詞,作品傳世不多,但洗淨五代以來的綺麗風習,《桂枝香》是他的名作: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掉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綠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豪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金陵懷古一直是詩歌吟詠不衰的題材。王安石將它引入詞裡,利用詞大抵一片寫景一片抒情的格式,大筆勾勒出西風夕照中,大江澄靜、山色青翠的空廓背景,以及秦淮華燈如星、酒旗招搖、彩船泊河的繁華晚景;又就眼前的流水想到六朝興衰舊事的流逝,將杜牧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意思延續到眼前,而更富有歷史的蒼涼感。所以《古今詞話》說:「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惟王介甫為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