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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晏殊到晏幾道

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市)人。是宋詞的先驅,所著《珠玉集》,是宋人流傳後世的第一部詞集,因而為後人稱為「北宋倚聲家初祖」。他少年時以神童被宋真宗召試文章,賜同進士出身,仁宗慶歷年間官至集賢殿學士、同平章事兼樞密使,是仁宗時的太平宰相。他生活在北宋表面承平的前期,一生顯達。雖然也遭到過兩次貶黜,但大部分日子都在富貴優遊的生活中度過,《宋史》本傳說他「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

晏殊許多詞產生在酒後歌殘的環境裡,內容不外乎抒寫流連光景的輕怨淡愁和惆悵落寞的情懷。雖然這些人生無常、光陰流逝的慨歎沒有多少深刻的含義,即使某些篇章寓有遭貶被疏的怨意,也並無深切沉至的悲感,但他善於用細膩的感受和警練的詞句準確地概括出普遍的人生感觸,表達又較委婉含蓄,凝重平穩,因而形成其雍容華貴、清新委婉的獨特風格。如他的名作《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上片羅列依然如昔的天氣、亭台,天天看慣的夕陽西下,朝夕相伴的酒杯,正是暗示一切依舊,惟有人在這年年相同的歲月更替中年年不同,逐漸衰老。因此下片就將光陰消逝、難以追挽的這種感傷凝聚在花落與燕歸這兩樣年年見慣的景致上,寫出了人老年往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無可奈何之情。類似這樣的感觸在晏詞中隨處可見。如「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浣溪沙》)、「當歌對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無限」(《踏莎行》)、「朝雲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玉樓春》)等等,這種寂寞衰遲、年光易盡的感觸反映了一個已經基本上滿足世俗慾望的富貴顯達者在精神上無所寄托的無名惆悵。雖然沒有更深刻動人的內涵,卻能以其藝術的概括力在士大夫中引起廣泛的共鳴。《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上片寫高台遠眺所見春去的景色,楊花飛舞是暮春特點,詩人卻埋怨春風不加以約束,讓它亂撲行人之面,構思新鮮,而且真切地概括了人們在遇到這種季節時為濛濛楊花煩擾的共同感覺。下片寫小院所感春去的惆悵。室內的爐煙飄到室外,隨游絲裊裊飄蕩,觀察細緻,寫靜境傳神。春天的短暫猶如一場愁夢,解愁的酒醒之後,斜陽正照著深深的小院,仍在無語地提醒著時光的流逝。以景語結尾,頗有回味。

晏殊許多描寫相思離別的艷詞,因為融進了這種人生感觸而不落俗套。如《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幙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抒寫對離人的徹夜相思,將無可奈何的愁苦化為對明月的無理埋怨。下片在極為空闊高遠的境界中寄予難以排遣的離愁。黃葉凋零,視野開闊,山阻水隔,音問難通,即使能望盡天涯,仍然不知離人所在之處。從字面看,雖然只是極寫離情的間阻,然而也包含著人生會短離長、漂泊無定的落寞之感。「昨夜西風」三句因寫景形象,富有啟示性,還被王國維用來比喻為做學問的第一境界。此外像「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玉樓春》),「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闊知何處」(《踏莎行》)等,在寫離情的同時,也從回顧人生的角度表現了對少年輕率的追悔和對往事的憶念。

當然,晏詞也有一些活潑輕快的境界。如《破陣子》: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裡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將春天新社和清明這兩個節日通過燕子和梨花連在一起。「三四點」碧苔和「一兩聲」黃鸝,寫早春景象,色與聲的量詞用得新穎,加上長日飛絮,寫出了春色的融和及春日的悠長所給人帶來的輕鬆愉快的心情。詞中還著意渲染了游女踏青戲樂的情景:巧妙地避開對斗草場面的正面描寫,只寫姑娘斗草前笑瞇瞇地帶著聰明調皮的神氣、斗草得勝後天真得意的笑容以及回顧昨宵好夢之驗的心情,將人物的情態刻畫得極其新鮮生動,同時也展示了少女純潔無邪的心靈,純用白描,筆調活潑可喜。

晏殊的幼子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時代較晚,與蘇軾、黃庭堅先後同時,但其詞風仍屬宋初。詞與晏殊齊名,號稱二晏。有《小山詞》傳世。他雖出身宰相之家,但一生窮困落魄,懷才不遇,性格傲慢疏放,不受世人重視,只好以流連歌酒自遣。他的詞內容多是回憶當年與歌兒舞女過從的風流生活,充滿對昔日歡樂的追憶和往事的低徊。較之大晏詞,自有一種不能自已的悲涼和哀愁。因此在工於言情這一點上,造詣更在晏殊之上。只是內容較狹隘,情調也過於傷感。像《蝶戀花》: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感歎人生如春夢秋雲,恍惚無常,浮游不定。而醉醒行跡的不記、酒痕與詩行的不分,又活畫出一個潦倒落魄的浪蕩才子的形象。此外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阮郎歸》),「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可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少年游》),都在感歎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的聚散離合中,抒寫光陰之易逝,人生之虛幻,一肚皮的不合時宜,發見於閨情艷詞之外。他的《鷓鴣天》一詞最以詞情婉麗而受人稱頌: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今宵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詞描寫和情人久別重逢的快樂,從分別前的歡樂、分別後的懷念以及重逢乍見疑是夢中的驚喜等幾個角度,將這種感情烘托出來。上片造語工麗,「舞低」一聯尤佳,楊柳和月下樓台是實景,桃花下連歌扇是扇畫虛景,風亦非真風,而是指悠揚的歌聲在其中迴盪的空氣。虛實相生,對偶錯綜,準確生動地寫出了舞筵歌席的醉樂環境和狂歡氣氛,深為後人歎賞。下片用迴環的句法、淡遠的筆調將悲喜錯雜的真情寫出,就化開了上片的濃艷,因為從前疑夢為真,所以今天以真疑夢,寫彼此的驚喜,極其細膩傳神。《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也是晏幾道最著名的篇章之一: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詞寫今日別後相思,轉憶當時初見之情。上片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兩句雖全襲自五代翁宏《春殘》詩,但翁詩並不著名,在這首詞裡卻十分出色。在落花飄零、濛濛微雨的背景上,以獨立之人對雙飛之燕,更寫出年年在春光老去時青春虛度的惆悵,景極清雋,宛然如畫。下片寫初見情景,抓住保留在記憶中的最深刻的印象來寫,只取她所穿的心字花紋的羅衣,以及她借琵琶弦說出的相思,當初一見傾心的情景自可想見。結尾「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以景托情,當時的明月尚在,而彩雲已散,人已不知所終,用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之意,彩雲比喻美人,從宋玉《高唐賦》以神女比行雲的比喻中取義,照應首句夢醒,便在平淡的追敘中表達出往事如夢的心情。總之,小山詞閒婉沉著,善以淺語道深情,小令中有長調氣格,所以能獨步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