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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唐代文人詞

唐代文人根據曲調節拍填寫的歌詞有齊言和雜言。現在一般認為創作雜言曲子詞最早的作家有中唐的劉長卿、戴叔倫、韋應物、王建、劉禹錫、白居易、張志和等。如韋應物的《調笑令》: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著力刻畫了一匹迷路的胡馬著急而又茫然的可愛動態,襯托出邊塞日暮時蒼涼寥廓的意境。另一首《調笑令》:

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別離。

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

寫離別之人清曉愁望銀河的情景,將古詩中常見的題材濃縮在一首小令中,含蓄而別有風味。兩首曲詞用同一曲調而內容完全不同,已經初具詞的特點。後來王建又寫過《調笑令》: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

絃管絃管,春草昭陽路斷。

寫美人如團扇被棄,是宮怨詩的常見內容,但用小令表現出來,就另有一種活潑新鮮感。張志和的《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用鮮明的色彩描繪出一幅漁父在春雨中垂釣的情景。雪白的鷺鷥,粉紅的桃花,與漁翁的青箬笠,綠蓑衣,都融和在微涼的細雨中,境界優美閑靜,神情瀟灑愜意,被後人稱賞為「風流千古」的名作。白居易的《望江南》二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截取對江南的回憶中最深刻的幾個印象,以紅似火焰、青如藍染的色彩對比強烈地渲染出江南濃郁的春意,以及作者對江南深長的情意。《長相思》二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情思如流水,聲調亦如流水,讀來聲情並茂,更覺意味悠長。這些長短句詞,風格仍與絕句和民歌相近,可以說是文人詞的先驅。到晚唐溫庭筠大力作詞,才形成另一種面貌。

溫庭筠是第一個大量創造詞牌的作家。他的詞主要是描寫男女間離愁別恨,也偶有抒寫自己不得意的哀怨和隱衷。他的不少樂府歌行已具備詞的風韻和表現特色,詞的手法和主題與樂府相近。以齊梁體入詞,聲調和諧,色彩華麗綺艷,表情隱約細膩,是溫詞的主要特色。例如他的名作《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8〕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寫女子晨起梳妝的慵懶情態,處處只從弄妝的動作著墨,而句句暗點艷情。初日生輝與畫屏相映的背景,鏡中照花,人面相映的妙思,繡羅襦上貼有雙雙金鷓鴣的暗示,均以明麗輝煌之色出之,卻寫得婉厚溫雅。《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描寫一個女子終日等待愛人不至的失望心情,僅用一句「過盡千帆皆不是」,概括她整天站在樓上辨識江船的過程,將早晨梳洗到「斜暉脈脈水悠悠」的黃昏景物連接起來,脈脈的斜暉正從女子含情脈脈的意態寫出,而悠悠的江水也令人聯想到無情人之悠悠不返。詞中景語皆情語,用意深密。此外,像《更漏子》「柳絲長」寫夜中相思的惆悵: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9〕。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從遠處傳來的又細又長的春雨聲和水漏聲,見出人的失眠,由不眠之人聽覺特別靈敏這一點寫出人的離情正苦。又《玉爐香》: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同樣也是寫人夜半聽著夜雨不眠,直說離情之苦,卻始終未曾說破一夜無眠之意。而是通過數著一滴滴的雨聲來表現夜的漫長和難熬。《菩薩蠻》:

水精簾裡頗黎枕〔10〕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11〕。雙鬢隔香紅〔12〕,玉釵頭上風。

這首詞詠人日風景和習俗,暗寫女子的春思。以富麗的彩繪描寫閨房的裝飾和臥具,以清新的筆觸畫出江上春色。「江上」兩句既像是遠景,又像是閨中所夢遊子飄零的江天。下片純寫女子身穿藕荷色衣裳和人日頭上所戴花勝和紅花,落筆在色、香和風,則春色駘蕩可以想見,上下片對照,女子的思春之意不難體味。可見溫詞的特長正在於精選意象,用表面上跳躍性較大而實質針線甚密的詞語連綴手法,使詞境含蓄、婉約,富於暗示和聯想,這就為後來的婉約派詞開創了一種基本的表現藝術,使詞能表達五、七言詩所不能表達的內容情感。但溫詞內容的纖巧、過分講究文字聲律的傾向,也產生了許多流弊,對於他所開創的花間詞派具有不良的影響。

唐代文人詞中還有兩首無名氏的《菩薩蠻》、《憶秦娥》,前人傳為李白所作,關於它們出現的遲早也有過長期的爭論。目前有人認為出自殘唐五代人之手,有人認為是北宋前期的產物,尚無定論。這兩首詞憂離念遠,弔古傷今,境界闊大高遠,風格渾厚明爽,在晚唐五代詞中自成一格。《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上片寫出一片迷漫溟蒙的煙景,暮色的黯淡與淒黯的心境相交融,以至於一帶荒涼的山峰在旅人眼中呈現出一片令人傷心的碧色。「寒山一帶傷心碧」以人的感情來表現色彩,奇妙新穎。「暝色入高樓」真切地寫出在高樓遠眺,暮色自遠而近,由外而內,逐漸加重的過程。下片直接從盼望行人歸去的心理活動寫歸日遙遙無期:「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強調即使有了歸程,路途還是這麼遙遠,這就將兩地愁思聯繫起來了。通篇白描,卻能直接引人進入黃昏惆悵的境界,使無名之愁深深沁入讀者心中。《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如果說「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習見之景概括了人生聚短離長與春秋更迭這對永恆的矛盾,那麼咸陽古道、漢家陵闕等古跡籠罩在西風殘照之中,又啟發人從時光的消逝中看到由無數短暫的生命連接起來的漫長歷史。由於在別情春思中寄托了傷今懷古的感慨,情調雖然低沉感傷而意境卻蒼涼渾茫,含蘊之沉厚為唐人詞中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