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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元白詩的通俗化傾向

新樂府諷喻詩主要是元、白早年所作。隨著政治鬥爭的日益尖銳複雜,二人思想逐漸起了變化,所走道路也不盡相同。元稹從反對宦官變為依靠宦官飛黃騰達,白居易從志在兼濟轉向獨善其身,採取了明哲保身的態度。隨著政治態度的轉變,詩歌的思想傾向也有了轉變。白居易詩中除諷喻以外,更多的是閒適、感傷和雜律詩。這些詩都存在著一種共同的通俗化傾向,這是元、白詩在藝術上體現這一時期詩歌大變的主要特徵。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6〕:

首先是變舊法為通侻之習:開元、天寶之際,詩歌的各種形式和藝術表現,通過前人的創作實踐,已日臻成熟,盛唐人的作品活潑新鮮,通俗易懂,深入淺出,典故又用得少,確乎做到了雅俗共賞。但由於這一時期詩歌創作豐富多樣,各種題材都寫到了,藝術達到了高峰,這就使人們在盛唐的巨大成就面前膽怯了,作詩拘於盛唐舊法,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大歷以來的詩歌越來越陳熟,發展也逐漸停滯下來。白居易為了打破這種停滯窒息的狀態,就想開創一種新詩風、新詩體,提倡「通侻」(即簡易之意),把作詩的要求降低一些,破除時人對詩歌創作的神秘感,改變盛唐舊法,隨便寫。對現實不滿,可以寫意激言質的諷喻詩;想賣弄才學,可以寫千字律詩;如果只是發於一笑一吟、感於一事一物,可以率然成詩。有詩意更好,沒有詩意也可以借詩的形式說理談禪,大發議論。而且白居易還有意提倡俚鄙的詩境。盛唐舊法雖然也很明白如話,但有激情,有強烈的生活感受和濃郁的詩意。這種通侻是經過高度提煉之後達到的境界,所以盛唐詩富於極其深廣的概括力,又能使人人易懂。而白居易提倡的通侻,往往以眼前事為現成話,信手拈來,或說句俏皮話,就成了一首詩。比如都是為舊時畫像題詩,王維就說:「畫君少年時,如今君已老。今時新識人,知君舊時好」(《崔興宗寫真》)。一往情深。白居易就說:「如弟對老兄」(《題舊寫真圖》)。都很平易,一雅一俗卻不難見出。這樣的提倡,好處是開擴了詩的境界,世間一切事都可以寫進詩裡,特別是生活小詩這一路,為宋人開了法門。壞處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過於淺俚則會平淡無味,甚至出現惡境界。

其次,接受中唐以來市人小說、傳奇、變文的影響,在長詩中鋪排敷衍故事。像元稹的《會真詩》三十韻、《夢遊春》七十韻、白居易的《和夢遊春》七十韻就是寫元稹早年與情人歡會的事。元稹後來還將這次艷遇敷演成《鶯鶯傳》傳奇。白居易也與陳鴻合寫了《長恨歌》並傳。他的《長恨歌》、《琵琶行》最為世俗人所愛,流傳也最廣。《長恨歌》敘述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藉著歷史的一點影子,根據當時人們的傳說、街坊的歌唱,從中蛻化出一個迴旋曲折、宛轉動人的故事,用迴環往復、纏綿悱惻的敘事和抒情手段以及精巧獨特的藝術構思描摹出來。歌行著重表現的是這一故事本身的傳奇色彩,當然也有一定的諷喻意味,但與其說這種諷喻是作者有意寄寓荒淫誤國的政治教訓,還不如說是故事情節本身就提供了這樣一種客觀的啟示。所以這首詩僅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敘述安史之亂前唐皇重色、楊妃專寵的極樂情景,而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渲染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思念,細膩地刻畫他從奔蜀到還都一路上睹物傷情的心理活動。黃塵棧道、蜀江碧水、行宮月色、夜雨鈴聲、太液芙蓉、未央垂柳、春風桃李、秋雨梧桐、夕殿飛螢、耿耿星河,無論是樂景還是哀景,都一層一層將人帶入傷心斷腸的境界,從而千回百轉、淋漓盡致地抒寫了主人公難以排遣的悔恨和痛苦。而這首詩最後三分之一的篇幅所虛構出的縹緲美麗的仙境,又進一步使人物感情迴旋上升到高潮。雖然我國古詩從《楚辭》以來就不乏描寫仙境幻境的名篇,但這首詩中的海上仙山又有其特殊的藝術感染力。這一段將貴妃含情脈脈而又寂寞淒慘的神情刻畫得極其嫵媚動人,使貴妃思念君王的心理得到充分的表現,實際是將經過詩人淨化的一個忠於愛情的理想形象賦予貴妃的精魂,安置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境之中,它本是就民間傳說發揮想像,而詩中用優美的文筆所創造的這個幻境的藝術真實性又滿足了愛聽悲歡離合故事的世俗人的心理,使廣大聽眾一方面為主人公的生死阻隔而唏噓歎息,另一方面卻也因雙方能夠精誠交感而得到寬慰,這正是中國俗文學的傳統特色在詩歌中的表現。

《琵琶行》原序說此詩作於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貶九江郡司馬的第二年。秋天在湓浦送客,因聽到舟中夜彈琵琶之聲,邀請彈者相見。一曲奏罷,彈者自述從長安倡女嫁為商人之婦的身世,引起白居易的謫宦之感,遂寫下這首長歌。詩裡描寫彈奏的一段文字,是形容琵琶的精妙之筆:「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細膩地刻畫出彈者懷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神情,琵琶從開始調弦到漸入曲調的過程;以各種貼切的比喻傳達出樂聲時而流暢時而凝澀的感覺,以及在暫時間歇後突然升到高潮、戛然而止的曲終意境。與盛唐人善於展開樂境的想像不同,白居易是通過各種聲音的比喻摹寫琵琶演奏的聽覺效果,這就更容易為一般民眾所理解。詩的第二部分為彈者自述昔盛今衰的故事,第三部分為作者自述貶謫九江的孤獨閉塞,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兩句名詩將兩人的遭際聯繫起來。在盛唐樂府詩中,雖然借吟詠普通女子命運的變化來自歎身世或抒發不平的作品也不算少見,但一般只是採用第三人稱的視點,作為間接的比興,沒有直接以倡女自比的。《琵琶行》抒寫由市井倡女的命運所引起的士大夫的盛衰之感,雖然也只是類比,卻真摯地表現了詩人在精神和感情上對倡女的同情和理解,因而這首歌行才會像《長恨歌》一樣,越出士大夫的欣賞圈子,為世俗中更多的人所喜愛。

白居易的閒適詩和雜律詩數量最多,所表現的思想感情比較複雜。其中率爾成章、遊戲之作不少,但也有不少作品如山峙雲行,水流花開,極其清淺可愛。著名的《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在晚來陰陰欲雪的天色中,室內新釀的綠蟻酒,紅泥砌的小火爐,使主人親切的邀請,更覺溫暖而誘人。隨便的一問,寫出了生活中平常而愜意的一幕情景,釀成了令人醉心的濃郁詩意。又如《暮江吟》: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用平實的描寫,淺顯的比喻,繪出一個普通日子的暮江夜景,卻構成了色澤濃麗而又新鮮可愛的意境,生動地表現出黃昏日落月出時江邊寧靜壯美的奇觀。《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

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寫西湖的早春景色,先從孤山這處居於裡湖和外湖之間的名勝展開視野,在湖面水平雲低的背景上,捕捉了早春的幾個信息:黃鶯爭搶向陽的暖樹,新燕剛在啄泥作窩,說明春意初萌而天氣尚寒;但雜花淺草的長勢已經預示了草盛花茂的春天氣象,最後才點出春行的立腳點在白沙堤,更將郊遊的興致寫到十分。至於他的名作《賦得古原草送別》則是傳統的詠物手法: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詩人抓住所賦古原草生命力頑強的性格,寫出在烈火中再生的理想,以樸素有力的語言概括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聯名句,在詠物詩中表現耐人尋味的哲理,不但使送別者見春草萋萋而增離愁的常情變得新警,而且啟發人在別情之外產生更豐富的聯想。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今河南洛陽)人。貞元年進士。早年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樂府。後期熱衷仕進,結交宦官,官至宰相,為時論所不滿。他的詩歌成就不及白居易,形象不很鮮明,枯燥乏味者居多。《連昌宮詞》是他最負盛名的諷諫之作,詩裡借一個住在連昌宮邊的老人之口,回憶了天寶年以來的盛衰變遷,並聯繫元和時代的政治局面,追溯安史之亂的原因,表達了人民盼望政治清明、天下太平的願望。但他寫得最感人的倒是《遣悲懷》三首這樣的悼亡詩。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

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元稹之妻韋叢逝世時,年僅27歲。十多年以後,元稹已經顯達,追憶貧賤時共同生活的情景,仍然悲傷不已。這一首從回想當初關於身後之事的戲言說起,訴說今朝處理亡妻身後之事時的悲悼之情:按習俗死者衣服已將送盡,但舊時用過的針線仍不忍打開;因戀舊情轉而憐念亡妻的婢僕,因夢亡妻而焚燒紙錠為送錢財。這些身後之事應驗了昔日貧賤時的戲言,使詩人更為亡妻未能與自己共享富貴而無限悵恨。結尾兩句沉痛地概括了當初貧賤時的種種悲哀,但將「此恨」拓展到「人人」所有,確實道出了人所未言的人之常情。其三結尾「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用鰥魚不閉目的典故和自然工整的對仗,寫自己徹夜不眠以報答亡妻愁顏的深情,也很動人。他的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離思五首》其四),據考證也是為思念韋叢而作,由此可見元稹善寫閨情的特點。但他的感人之作也有為友情而發的。如《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時,元稹先已被貶為通州(今四川達縣)司馬,當他聽到摯友也遭貶謫的消息時,心裡的激動和悲憤是難以形容的。昏暗不明的燈光和黑幢幢的燈影渲染了消息傳來時慘淡的氛圍。而聞訊後竟然能使垂死的病人猛然坐起,又足見震驚的力度之強。然而坐起之後卻惟有默默地獨對寒窗風雨,這就比直抒悲慨更動人地表達出作者此時無可言說的內心感受。所以白居易讀到此詩後非常感動。

總的說來,元白詩數量既多,涉及社會生活面又寬。尤其是白居易的詩流傳之廣,甚至直到日本、高麗,因而能開出通俗詩派這一大宗,對中晚唐宋詩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