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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氣骨中衰的大歷十才子

這時以長安洛陽為中心,還有一群號稱「大歷十才子」的詩人。他們是錢起、韓翃、盧綸、李端、耿、崔峒、吉中孚、苗發、司空曙、夏侯審。在大歷年間社會局面剛剛趨於穩定之時,他們就做起了中興的好夢,唱起太平頌歌來了。這批詩人大都依附於權貴門下,胸無大志、苟求富貴、明哲保身等共同特點是他們形成一個群體的主要思想基礎。儘管他們也經歷過動亂和艱難的日子,有少數詩篇比較客觀地揭示了戰亂帶來的病穢和傷痛,如盧綸的《逢病軍人》、《村南逢病叟》,李端的《宿石澗店聞婦人哭》,耿的《路旁老人》等,但總的說來,山河破碎的現實沒有激起他們忠憤激烈的濟世熱情,只勾起了他們低回感傷的身世之歎。除了歌頌昇平以及抒寫身世之感以外,吟詠山水、稱道隱逸是大歷十才子詩歌的基本主題。但很多山水詩只是為官場餞送的例行公事而作。他們也並無真隱的打算,所以這類詩又沒有盛唐清高脫俗的氣格。缺乏遠大的政治理想和深廣的社會內容,就造成了十才子詩「自艱於振舉」和「風乾衰、邊幅狹」(胡震亨《唐音癸簽》)的重大缺陷。

十才子詩在藝術上多襲盛唐熟詞熟境,較少新意,但由於氣骨中衰,在表現上也帶來了相應的變化:首先,歌行古詩漸趨繁富,更講究詞采,大都用於詠物,長篇大什,堆砌典故辭藻,篇末寄托似有似無,欲吐還吞,內容膚淺浮泛。顯示出寫景狀貌愈益求實求細的新動向。其次,五七言律詩漸趨省淨、漸近收斂、追求清雅。五律較清空,七律較流暢,基本風格「未遑超出平麗沖秀之外」(邵祖平《唐詩通論》)。但更刻意煉句,講究風味。「命旨貴沉宛有含,寫致取淡冷自送」(《唐音癸簽》)。

大體說來,十才子詩多清詞雅調,頗近齊梁,只是大歷詩比齊梁又更精緻。試看其中成就較高的幾家:

錢起(722—780),字仲文,吳興人,是十才子中年輩較高的詩人。與王維有交往,和劉長卿齊名。他的《湘靈鼓瑟》頗有名氣,特別是最後幾句:「流水傳瀟湘,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湘瑟悲哀的曲調從洞庭湖上飄過之後,眼前只見江上淡淡的幾峰青色,空靈的意境中蘊涵了曲子給人的無窮回味。《歸雁》同是寫湘靈鼓瑟的優美意境:

瀟湘何事等閒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此詩借問歸雁生發出關於瀟湘夜景的美麗想像,將湘靈鼓瑟的傳說化為月夜清怨的瑟聲,隨著雁兒一起飛來。思致新巧,出人意表。

韓翃,字君平,南陽(今河南鄧縣)人。他的詩興致繁富,邊塞詩和送別詩都有王維、李頎的流風餘韻。七律悠揚暢達,不乏佳句,如「枕上未醒秦地酒,舟前已見漢人家」(《送客水路歸陝》),誇張船行快速,餞別之酒未醒,就已望見故鄉,對仗工整,卻又如風行水上般流暢。「蟬聲驛路秋山裡,草色河橋落照中」(《送王光輔歸青州》),想像行人此去所經之驛路河橋,沿途秋山聞蟬、滿目夕照的蒼涼景色,意緒惆悵而頗有清壯之氣。《寒食》詩是他的名作: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2〕。

借寒食節宮中特許燃燭一事,為滿城飛花、東風拂柳的大好春光再添上幾分輕煙氤氳的皇家氣象,既比一般富麗堂皇的頌聖詩顯得淡雅,又比綺靡浮華的宮廷詩顯得端莊,所以得到唐德宗的賞識。

李端,字正己,趙州(今河北省趙縣附近)人。在十才子中,他的歌行寫得最好,頗似李頎。其中《贈康洽》寫一個漢化的胡人流寓長安的感慨;《胡騰兒》描寫胡騰舞蹴踏的姿態,可見當時胡漢文化交流之一斑,頗有史料價值。他的律詩明淨清麗,七律如「園林帶雪潛生草,桃李雖春未有花」(《閒園即事》),寫潛伏在雪下枝頭待發的春意,「清標絕勝」(陸時雍《詩鏡總論》)。五律如「盤雲雙鶴下,隔水一蟬鳴」(《茂陵山行陪韋侍郎》),清新絢麗,富有裝飾美。《巫山高》在唐代被譽為「古今之絕唱」(范攄《雲溪友議》):

巫山十二峰,皆在清虛中。回合雲藏月,霏微雨帶風。

猿聲寒過澗,樹色暮連空。愁向高唐望,清秋見楚宮。

《巫山高》是樂府古題,前人作品很多。一般都以高唐神女的傳說渲染巫山幽渺清麗的境界,此詩則令人從迷濛的雲雨煙樹、空寒的猿聲暮色中去體味有關傳說的清虛和神秘感。李端的《閨情》也是唐詩中的名篇: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披衣更向門前望,不忿朝來喜鵲聲。

這詩選取少婦黎明時披衣出門佇望夫君的情景,將她整夜輾轉不眠的怨憤全都發洩在報喜不准的喜鵲身上。如與敦煌曲子詞《鵲踏枝》「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相參看,可以揣測此詩構思的新巧和表現的樸質很可能受到了民間詞的影響。

盧綸(748—800?)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永濟縣)人。在十才子中才力較健。其詩取材多樣,風格也不統一,寫得較有真情實感的是一些歎老嗟貧、自傷身世的詩篇,多作於旅途之中。而歷來選本不漏的名篇卻是他的《和張僕射塞下曲》: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稜中。(其二)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其三)

這兩首詩可以和盛唐邊塞詩的名篇媲美。其二將李廣射虎的故事化為真實的射獵生活,但只取事件的開頭和結尾:即暗夜草動疑有虎來,引發將軍開弓,以及清晨尋箭,已射進堅硬的石稜中這兩個場面,而略去將軍射虎的正面描寫。其三也只取輕騎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將要出發追擊單于時大雪初降的一刻,把以後的戰鬥情景留給讀者去想像。兩首詩的高潮雖然都在言外,但都蓄勢飽滿,輕快雄健,這正是盛唐絕句典型的表現。

司空曙,字文明,廣平(今河北永年縣)人。詩歌題材主要也是行旅送別,尤善寫身世之感。他的五律格調清雅,藝術表現的能力較高,如「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雲陽館與韓紳宿別》),能把人們在亂離中久別重逢、先疑後悲的常見心態提煉出來。又如《喜外弟盧綸見宿》:

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3〕。

此詩「雨中」一聯頗為人稱道。其實李嘉祐也有「倚樹看黃葉,逢人話白頭」(《鄱陽暮秋》),後來白居易又有「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途中感秋》)。「黃葉」和「白頭」的意象對比是大歷以後出現的新鮮表現,故為詩人所樂用。司空曙沒有將二者直接類比,而是讓人從淒涼的昏夜雨景中體味黃葉樹對於白頭人的象徵意味,就比較含蓄。他的七絕《江村即事》也堪稱佳作: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莊子·列禦寇》說「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扁舟不系包含著任自然的意味,這是王、孟、常建、韋應物山水詩中的玄趣。而在這首詩裡,則變成不系釣船、任其在蘆花淺水中飄蕩的疏放情趣,在江村野釣的現成情景中得自在之境,也別有興味。

總的說來,十才子詩尚有盛唐遺音,基本作法也是沿襲盛唐余緒,僅在煉詞、命意上略有變化,由於中氣不足,風力自降,因而不免將盛唐的熟詞熟境發展到極端。致使中唐元白、韓孟兩派不得不力求變化,務去陳言,對詩歌進行重大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