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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江南遷客的感傷亂離之作

中唐前期的詩人中有一部分主要活動在以江東吳越為中心的東南地區,以劉長卿、李嘉祐等人為代表。他們都在這一帶任過刺史或縣尉之職,並曾遭到貶逐。其詩歌有少部分反映了當地經過動亂之後荒涼頹敗的情況。這些詩較少深入描寫人民的苦難,也缺乏元結、韋應物那樣的激情,大多是在傷春懷舊中一般地感歎兵戈不息的動亂形勢以及江南十室九空的殘破景象。他們更多的作品是在江南的青山白雲間抒寫遷客逐臣的流寓之感。其中劉長卿的詩藝術成就最高。

劉長卿(709—780?)字文房,河間(今河北河間)人。是盛、中唐之間的著名詩人,早年功名不成。安史之亂後曾兩遭謫遷。兩次被貶期間是他詩歌創作的盛時。他也有一些感傷亂離之作,如《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

逢君穆陵路,匹馬向桑乾。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戰後,耆舊幾家殘?處處蓬蒿遍,歸人掩淚看。

漁陽是安史之亂的發源地,穆陵關在湖北,桑乾河流經漁陽,詩人借歸人從楚地到幽州的旅途,概括了戰亂之後南北各地荒涼殘破的景象。他的詩各體皆工,五言律詩最多。這些詩的基本特色是在清寒悠遠的境界中寄托播遷之悲和思鄉之情,情調寥落淒清。夕陽孤帆、秋山清猿、松風寒月、荒村野寺是他主要的審美對象。長卿詩工於煉句,擅長五律,時人說他曾自稱「五言長城」。但「十首以上,語意稍同」。《碧澗別墅喜皇甫侍御相訪》是他的一首代表作:

荒村帶返照,落葉亂紛紛。古路無行客,寒山獨見君。

野橋經雨斷,澗水向田分。不為憐同病,何人到白雲?

詩人為了強調他見到友人來訪的喜悅,將落照下的荒村寒山寫得那樣蕭瑟蒼涼,從而突出了在古路上踽踽獨行的來客,「野橋」兩句是點「碧澗別墅」之名,卻給這幽寒的意境增添了生機,因而全詩空靈而有野趣,主客的風雅也盡在山景中見出。他的五絕也頗多雋永之作。如《送靈澈上人》: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

寫目送靈澈上人在悠悠暮鍾裡,背著斗笠獨歸青山的情景,從夕陽中漸行漸遠的背影落筆,詩人久久佇立的深情和惆悵自在不言之中。又如著名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用極凝練的筆墨描繪出一幅極有詩情的寒山夜宿圖。妙在白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寒山上的環境與柴門犬吠的溫馨氣息對照得那樣微妙,使人能於極荒寒寂靜的意境中體會出旅人在風雪暮夜投宿山裡人家時安寧、欣慰而溫暖的心情。他的七律《長沙過賈誼宅》也是唐律中的精品: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唯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後,

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詩借憑弔賈誼抒寫自己的謫宦之感,「秋草」一聯尤稱名對,這兩句渲染賈誼故宅一片冷落的景色,「人去後」、「日斜時」又化入賈誼《鳥賦》中「庚子日斜兮,集余捨」、「野鳥入室,主人將去」的詞語和含義,但巧妙而不露痕跡,寫出了詩人緬懷先賢同調倍增悵惘的黯然心境。《別嚴士元》〔1〕:

春風倚棹闔閭城,水國春寒陰復晴。細雨濕衣看不見,

閒花落地聽無聲。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綠湖南萬里晴。

東道若逢相識問,青袍今已誤儒生。

詩寫春天在蘇州與友人相別,可能是被貶南下經過吳地所作。「細雨」一聯工致新穎,以「看不見」強調春雨的細潤,以「聽無聲」強調花落的悄然,不但寫出江南雨景的韻味,而且借周圍環境的閑靜烘托出離人相對無語的情景。總的說來,劉長卿詩含情悱惻,吐辭委婉,境界清空。大抵能代表律詩從盛唐向中唐過渡時期的最高水平。

李嘉祐是大歷年間詩人,據傅璇琮先生考證,他在乾元元年(758)前就被貶鄱陽,經過蘇州時與劉長卿相遇。後轉江陰令,上元二年(761)後歷任台州、袁州刺史,由於他所在的江南地區距離中原主戰場較遠,沒有直接遭受安史叛軍的破壞。但是江浙地方軍閥的叛亂仍使百姓慘遭荼毒。後來浙東又發生了袁晁的農民起義。這些變亂在李嘉祐詩裡仍然有所反映。傅先生指出:「這種反映東南一帶淒涼荒敗的情況,在當時一些詩人中,如劉長卿、皇甫冉、嚴維等,都可以找到某些詩句,但李嘉祐在這數年中,則比其他人寫得更多些,更為真切些」(《唐代詩人叢考·李嘉祐考》)。像「處處空籬落,江村不忍看。無人花色慘,多雨鳥聲寒」(《自常州還江陰途中作》),「寡婦共租稅,漁人逐鼓鼙」(《南浦渡口》),「吳越征徭非舊日,秣陵凋敝不宜秋」(《早秋京口旅泊》)等,都是在行旅詩中傷亂憂時的例子。李嘉祐善於用五律寫山水,詩風清麗,近於齊梁詩人。佳句有「野渡花爭發,春塘水亂流」(《送王牧吉州謁使君叔》),「朝霞晴作雨,濕氣晚生寒」(《仲夏江陰官捨寄裴明府》),「清明桑葉小,度雨杏花稀」(《漢口春》)等。中唐李肇《國史補》說王維的名作《積雨輞川莊作》「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兩句取自李嘉祐的「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但李嘉祐天寶中方中進士,年輩比王維低。《唐人選唐詩》中令狐綯選的《御覽詩》和高仲武選的《中興間氣集》以中唐前期詩人為主,都沒有選李嘉祐這兩句詩,究竟誰是原創,還難以肯定。

當時活動在江南的詩人還有皇甫冉、皇甫曾兄弟以及嚴維等。皇甫冉在當時詩名甚高,《御覽詩》和《中興間氣集》選他的詩較多。高仲武稱他「巧於文字,發調新奇,遠出情外」,「自晉宋齊梁陳隋以來,采掇者無數,而補闕獨獲驪珠。」評價極高,可見他也是善於從南朝詩歌中擷取芬芳的。高氏所欣賞的「閉門白日晚,倚杖青山暮」(《題裴固新園》),「遠山重疊見,芳草淺深生」(《酬袁補闕中天寺見寄》),「岸草知春晚,沙禽好夜驚」(《送林員外往江南》)等寫景清新,句法亦似齊梁詩。《秋日東郊作》裡「燕知社日辭巢去,菊為重陽冒雨開」一聯構思句法都很巧妙:燕子春來秋去,菊花重陽盛開,本來是自然規律,但詩人把它們寫得頗通人情,彷彿知道主動配合人間的節令,便覺得新奇。

皇甫曾、嚴維等也多山水行旅之作,但缺乏個性,風格都近似齊梁,這種傾向也反映在另一個詩人群體大歷十才子的創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