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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與俱高的藝術境界

李白不但在思想上深化了盛唐詩歌的現實意義和批判精神,而且在藝術上薈萃盛唐諸家,代表著盛唐詩歌的最高成就。

李白詩歌以《莊子》、《楚辭》為源,廣泛吸取了阮籍的淵放、郭璞的超拔、鮑照的俊逸、謝朓的清秀,並融合盛唐清新豪放的共同特點,形成了壯浪縱恣的獨特風格和高遠宏闊的藝術境界。

《莊子》是戰國時期莊周的重要哲學著作,莊子針對社會上充滿虛偽、貪婪、鉤心鬥角的醜惡現象,以及人類對於生老病死、天災人禍的憂慮和煩惱,提出了逍遙自在、超然物外的處世哲學。他那希望在精神上獲得絕對自由,並超出一切社會矛盾和自然規律之上的理想,以及想像奇特、思路跳躍、文風恣肆、變幻莫測的藝術表現給了李白直接的影響;屈原不屈不撓地追求美好政治的精神、堅守清白節操、不惜以生命殉志的高尚人格,使他的辭賦在李白心目中如「懸日月」;《楚辭》瑰奇宏麗的藝術風格和縹緲奇幻的神話世界也就隨著屈原的精神一起進入了李白的藝術理想。魏晉詩人阮籍詩裡清虛高遠的境界也來自莊子宏闊玄遠的思維方式,那種誇大到極致的雄傑壯闊的氣勢,開出了李白壯浪縱恣的詩境;而生活在晉代南渡前後的郭璞則為李白的遊仙詩提供了融合隱逸真趣和遊仙幻境的藝術經驗;劉宋詩人鮑照乘時而起的理想以及對現實的憤激不平之氣,構成了樂府和歌行中俊逸的氣勢,尤為盛唐詩人特別是李白所樂於接受;南齊詩人謝朓山水詩的清新秀麗以及新體詩的天然情韻,更是為李白所稱道。

李白的成就既融會了前代的藝術精華,又集中體現了盛唐詩歌的共同特色。只是他把盛唐詩人的共同理想和不平之氣誇大到極點,把自我形象放大到極限,因而詩歌具有極其強烈的個性。他以大鵬、巨鯤、天馬作為自己的圖騰,在想像中為自己展開了來去自由、不受時空和一切自然規律限制的廣闊天地。在《廬山謠》中,詩人超出視野的局限,寫出了「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這樣的壯美景象,只有縱觀天地、俯視一切的巨人才能揮動這如椽的大筆。《北風行》中「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的誇張之所以不覺得過分,是因為在「燭龍棲寒門」的無邊黑暗中,在茫茫大荒軒轅高台的襯托下,只有大如席的雪花才能和周圍的空間相協調。惟其如此,結尾「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的誇張才會具有如此驚心動魄的感人力量。對李白來說,「幕天席地,交月友風,原是平常過活」(劉熙載《藝概》),所以能夠言在口頭,想出天外。「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秋浦歌》)對白髮的無限度的誇張,正寫出深不可測的強烈愁苦。他的心能隨狂風「西掛咸陽樹」,他的愁能和明月「直到夜郎西」;詩人能上青天攬明月,能上峰頂捫星辰,乘風駕雲,在天地間暢行無阻。他將現實化成幻境,而又把幻想世界寫得像現實世界一樣真實:「捫天摘匏瓜,恍惚不憶歸。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游泰山》其六)。「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願乘冷風去,直出浮雲間。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登太白峰》)。詩人總在太清中遨遊的非凡形象,使他的詩歌產生了「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鯤觸巨海,瀾濤怒翻」(《唐詩紀事》引張碧語)的獨特美感。

最能體現李白獨特風格的是他的雜言和七言樂府歌行。它們打破初唐整齊駢偶的拘束,雜用古文和《楚辭》句法,善用豪放縱逸的氣勢駕馭瞬息萬變的感情,用仙境和夢幻構成壯麗奇譎的理想世界。尤其是他那些描寫名山大川的名篇,大都將詩人胸中噴薄的豪氣融入自然景色,通過出神入化的想像重新組合成更加壯美的意境。如《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20〕,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21〕。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22〕,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23〕,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24〕,以手撫膺坐長歎。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砅崖轉石萬壑雷〔25〕。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26〕,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非親,化為狼與豺〔27〕。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蜀道難》是樂府古題,這首詩純出以想像,著力描寫了蜀道奇麗險峻的山川。詩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強烈詠歎點題,使之隨著感情的起伏和景色的變化反覆出現,成為全詩的主旋律。詩意分三層遞進。首先融入五丁開山的神話,追溯蜀道開闢的起源,以古老的傳說引人進入蜀道奇險的境界。其次,以誇張的手法渲染山勢之高、深川之險和人行之難,分別用高標與回川的對比,黃鶴和猿猴的反襯層層虛寫蜀道的難渡,並捕捉了人在山巔上手捫星辰、呼吸緊張、撫膺長歎等惶悚的動作和神情,烘托山勢的峻危和峰路的縈迴,進而將人帶進一個悲鳥號古木,子規啼空山的蒼涼境界,以見出蜀道之幽森淒慘,古來無人敢行。而在這憂鬱低沉的旋律中,又忽然響起了飛湍瀑流在懸崖岩石間發出的轟鳴,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將蜀道的險絕寫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最後從人事著眼,聯繫社會背景寫出蜀道劍門關易守難攻的險要地勢,借「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豺狼為喻,表現了對此處形勝容易造成割據的隱憂。全詩馳騁飛動的想像,將誇張、神話、傳說融為一體,創造出變幻莫測、瑰偉奇特的藝術境界。大量散文句式和雜言參差錯落,長短不齊,形成了極為奔放的語言風格。關於這首詩的主題,前人有專為某事某人而作的寓意之說,也有「別無寓意」的看法,其實此詩之佳正在它的寄托介乎有意無意之間,如果說它引起了人們有關的聯想,只能歸功於詩歌高度概括的容量。又如《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州,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28〕,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29〕。天台四萬八千丈〔30〕,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31〕。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32〕。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33〕,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34〕。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熊咆龍吟殷巖泉,憟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35〕邱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首詩作於天寶後期,展示了詩人在徜徉山水和神遊夢幻中所追求的自由的精神世界。詩以海外仙山的微茫來烘托天姥的神秘,從一開頭就將人引入似仙非仙的幻境。然後從對面著筆,用極度誇大的高度寫出天姥山周圍山勢的高峻和五嶽的挺拔,又使它們俯伏在天姥山的足下,便更突出了天姥難以想像的宏偉氣勢。詩人將自己夢遊吳越、登上天姥的情景寫得飄渺奇幻,然而又無處不切合夢境的真實。「一夜飛度鏡湖月」,以極清澈透明的靜穆的境界反照出一個在夢幻中飛行的詩人。「千回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則用夢境轉換快速的特點表現人處於仙山之中目眩神迷的感受。神秘可怖的熊咆龍吟和清淡迷茫的青雲水煙交織成一片似真似幻的境界,而訇然中開的一個神仙世界寫得又是那樣金碧輝煌,色彩繽紛,深遠莫測。這個洞天福地結合了他對宮廷生活的印象,因此當他從夢幻中突然醒來,回到現實時,不禁發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大聲呼叫,點出了夢醒的含義。這首詩的奇特在於夢境的不確定性,它可能是李白所嚮往的自由境界,也可能是他精神上迷惘失意的反映。甚至包含著他對長安三年一夢的嗟歎。正因如此,這詩才在給人奇譎多變、繽紛多彩的豐富印象的同時,又啟發了多方面的聯想。全詩格調昂揚振奮,瀟灑出塵,雖間有消極的感歎,但有一種飛揚的神采、不屈的氣概流貫其間。

李白的《將進酒》、《行路難》、《梁甫吟》等歌行常常將消極的悲歎和強烈的自信統一在同一首詩裡,氣勢充沛、瞬息萬變。《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成青絲暮成雪!」以黃河奔瀉之勢形容人生變老之速,使「人生不滿百」的短促之感凝縮在朝暮之間,便產生了驚心動魄的力量。「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豪邁與自信中又深含著懷才不遇的牢騷。《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著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

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鮑照《擬行路難》其四說:「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李白在這兩句詩的基礎上誇大了前路茫然的苦悶,以黃河冰和太行雪象徵人生道路上的重重障礙,將姜太公垂釣磻溪和商湯的輔臣伊摯夢見乘舟經過日邊的典故化為相距遙遠的地域,使思路隨著失望和希望的情緒變幻在雪山、冰川、碧溪、滄海之間跳躍,最後展示出乘風破浪、前程萬里的壯闊境界。《古風》其十九: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雲台,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這首詩從郭璞的遊仙詩中吸取了與神仙交遊的情景描寫。傳說仙人衛叔卿乘雲車、駕白鹿去見漢武帝,但武帝只以臣下相待,於是大失所望,飄然離去,這一經歷與李白被玄宗放還的經歷相似,所以他把衛叔卿當作了自己的同道。當詩人隨著明星玉女升上天空,與衛叔卿一起飛翔在太清之中時,卻低頭看見了被安祿山叛軍佔領的洛陽,以及被鮮血塗遍的荒原野草。這又正與屈原《離騷》結尾「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的精神相同。全詩通過優雅縹緲的仙境和血腥污穢的人間這兩種世界的鮮明對照,表現了李白獨善兼濟的思想矛盾和憂國憂民的沉痛感情,形成詩歌情調從悠揚到悲壯的急速變幻,風格從飄逸到沉鬱的強烈反差。在這類詩歌裡,詩人全憑靈感和熱情控制詩歌的思緒,出人意料的變化和語斷意連的飛躍轉折,構成了詩歌的主要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