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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盛唐浪漫精神的深化

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附近)。其先祖在隋末流徙到西域。李白誕生於碎葉城〔1〕。5歲時隨其父到綿州彰明縣(今四川江油縣)。早年在蜀中讀書,25歲出蜀,任俠訪道、交遊干謁,漫遊洞庭、金陵、揚州、襄陽、洛陽、太原等地,曾去過長安,後隱居東魯。天寶初,應詔赴長安,供奉翰林。三年後因遭讒言中傷,被玄宗「賜金放還」。離開長安後,曾在梁宋一帶客居十年之久,其間也曾北上燕趙、西涉邠歧,往來於洛陽、齊魯之間。天寶十三載移居吳越。安史之亂中,隱居廬山,被永王李璘徵入軍幕,希望能報國平亂。但不久永王被其兄唐肅宗剿滅。李白因此被系潯陽獄中,次年長流夜郎,途中遇赦,還想參加李光弼的軍隊去征討史朝義,路上因病折回。不久病死在他的族叔當塗(今安徽當塗縣)令李陽冰處,享年62歲。

李白早年任俠使氣,志向遠大,自許甚高,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因此不屑以科舉求取功名,而是先通過求仙、隱居、漫遊、干謁等方式播揚名聲,然後經學道的玉真公主推薦,打開了通向宮廷的道路。但是僅僅供奉翰林三年後便被迫離京,經過這番挫折,他看清了天寶年間政治日益腐敗的真相,思想產生了極大的飛躍。李白詩歌浪漫精神的這一深化過程,可從他的思想發展的幾個階段來認識。

開元時期,李白的詩歌集中體現了同時代文人「濟蒼生」、「安社稷」、以天下為己任的共同理想。這種理想是在盛唐的時代條件下,融合任俠、縱橫、儒、道各家思想的產物。只是李白的理想經過他在文學上的誇張,又放大了無數倍,有其顯著的特色:

首先,他以魯仲連、呂尚、張良、諸葛亮、謝安等非凡的歷史人物自比,提出了要求平交諸侯、長揖萬乘、不屈己、不干人、輕堯舜、笑孔丘的思想,將積極入世的政治抱負和消極出世的老莊思想及隱逸態度結合起來,形成功成身退的具體奮鬥目標:「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梁甫吟》)。「魯連賣談笑,豈是顧千金?……願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留別王司馬嵩》)。「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謝公不徒然,起來為蒼生。……留侯將綺裡,出處未雲殊。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贈韋秘書子春》)。這種「風雲感會起屠釣」、「功成然後拂衣去」的進退原則其實也是自張九齡以來盛唐文人共同的願望。

其次,為了實現非凡的理想,他沒有走應舉入仕的平常途徑,而是「用交遊干謁、求仙訪道、退隱山林等多管齊下的方式,希求一步登天」(陳貽焮《唐代某些知識分子隱逸求仙的政治目的》),風雲感會。進入宮廷以前,他對個人的前途和國家政治充滿了幻想,對盛明之世一定能做到人盡其才充滿了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大國置衡鏡,准平天地心。群賢無邪人,朗鑒窮清深。……時泰多美士,京國會纓簪。山苗落澗底,幽松出高岑」(《送楊少府赴選》)。他認為在君王和群賢禮賢識才的明鑒之下,不可能再出現西晉時代「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左思《詠史》)的不平現象。天寶元年,玄宗詔他為供奉翰林,在長安三年,他幾乎陶醉在玄宗給他的表面榮寵之中。因此他早年的政治理想實質上是比較空泛的,缺乏對現實的深刻認識。當然這與開元時期社會矛盾並未表面化的客觀形勢也有關係。他的大志固然包含有為國家為人民做一番事業的抱負,卻又摻雜著出將入相、追求功名富貴的打算,這與盛唐文人的志向是大致相同的。

天寶年間,李白因遭讒受謗,被玄宗賜金放還,從此就像大鵬折翅,天馬墜地,從理想的高空跌進了現實世界。在他「十載客梁園」的時期裡,他對現實的認識逐漸加深:

首先,他看清了統治集團的黑暗內幕和腐朽實質,在盼望「帝道重明」的同時,大膽指斥了最高統治者的昏庸和荒淫,從各個角度批判了控制上層政治的權奸、嬖寵和侯幸小人。也正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他那希望平交王侯的幻想變成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強烈不平。《古風》其五十一說:「殷後亂天紀,楚懷亦已昏。夷羊滿中野,菉葹盈高門。比干諫而死,屈平竄湘源。」殷紂王綱紀大亂,神獸夷羊牧於商之郊野,忠臣比干因直諫而被處死;楚懷王昏庸無道,權貴中讒侯小人之多像高門中長滿了菉葹一類惡草,賢臣屈原卻被流放到湘江。這就是天寶政治的寫照。《雪讒詩》把楊貴妃比做亡紂的妲己和惑周的褒女,大罵他們「擢發續罪,罪乃孔多,傾海流惡,惡無以過」。《古風》其三借評論秦皇譏刺玄宗迷信神仙方士,也道出了天寶時期政治昏亂的一大症狀。他憤慨地把那些蒙蔽君王的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之流比做「浮雲」和「陰虹」:「浮雲蔽紫闥,白日難為光」(《古風》其三十七)。「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遠別離》)。並直斥陷害忠良、排斥異己的李林甫是「蟊賊陷忠讜」。《古風》其二十四揭露因鬥雞而得寵的佞幸小人: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全面深刻地總結了天寶以來權奸把持朝政、佞幸竊據要津的黑暗政治,反映了李白後期思想上所達到的高度:

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2〕。萬里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3〕,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4〕,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驊騮卷局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折揚、黃華合流俗〔5〕,晉君聽琴枉清角〔6〕。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由來賤奇璞。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7〕。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8〕。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余亦何有?孔聖猶聞傷鳳麟〔9〕,董龍更是何雞狗〔10〕!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嚴陵高揖漢天子〔11〕,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韓信羞將絳灌比〔12〕,禰衡恥逐屠沽兒〔13〕。君不見李北海〔14〕,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15〕,土墳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

奸相李林甫執政以後,妒賢忌能,讒害忠良,天寶五載以後,連起冤獄,排除異己。朝官被流貶者數十人,故相李適之、北海太守李邕、尚書裴敦復等名流都被處死。詩人從自己和友人的不幸遭遇認識到讒邪忌賢、英俊沉淪的歷史規律仍在唐代重演,這首詩針對政治現實,讚美王十二不合時俗的孤潔,憤慨自己遭讒被疏的境遇,指斥了天寶年間鬥雞者氣焰熏天、黷武者以屠殺獲取高位、賢俊埋沒、讒邪得勢、英才功臣被害、黑白是非顛倒等種種黑暗現象,表示了棄絕齷齪仕途的決心。

其次,隨著對天寶政治認識的深化,詩人拯世濟時的理想也愈益充實明確。《戰城南》、《古風》其十四、其三十四批判天寶年間朝廷窮兵黷武、不斷用兵吐蕃南詔、破壞生產,導致國力衰弱:「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征。怯卒非戰士,炎方難遠行。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困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古風》其三十四)。天寶十載,楊國忠當政,令益州長史鮮於仲通率兵八萬攻南詔(今雲南大理),全軍覆沒。天寶十三載,劍南留後李宓又領兵七萬征南詔,再度慘敗。詩人憤怒指責當政者這樣做無疑是讓人民去白白送死,呼籲統治者像舜一樣,不用武力征伐,而以文治使邊民臣服。面對危機四伏的現實,他也不再把懷才不遇看做是個人的不幸,而是和整個國家的命運聯繫到了一起:「問我心中事,為君前致辭。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大聖猶不遇,小儒安足悲!雲南五月中,頻喪渡瀘師。毒草殺漢馬,張兵奪秦旗。至今西洱河,流血擁殭屍。將無七擒略,魯女惜園葵〔16〕。咸陽天下樞,累歲人不足。雖有數斗玉,不如一盤粟。……霜驚壯士發,淚滿逐臣衣。以此不安席,蹉跎身世違」(《書懷贈南陵常贊府》)。詩裡指出由於將帥無能,長年征戰不息,不但雲南士兵死傷無數,而且導致長安米貴,糧食不足等許多社會問題;並用「魯女惜園葵」的典故表示了他對大亂將至的預見和憂慮。可見詩人不能安席,已不僅是為自己身世的蹉跎而悲哀。更重要的是為國家的命運和人民的苦難而憂心如焚。他在北遊幽州時,看到安祿山佔領北方十一州土地的現實,自己卻無法向朝廷進獻忠言,不禁萬分痛心。目睹政治的日趨腐敗,李白終於認清了建功立業的具體目標。這就是撥亂反正、清理君側,以挽救國家命運為己任:「撥亂屬豪聖,俗儒安可通!」(《登廣武古戰場懷古》)「願言保明德,王室佇清夷」(《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

在安史之亂中,人民遭受的苦難進一步激發了李白報國的雄心。他慨然以平定叛亂、挽回國運為己任,表現了憂國憂民的強烈激情和拯世濟時的責任心:「人生感分義,貴欲呈丹素,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贈溧陽宋少府陟》)「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雖然李白由於在政治上缺乏世故,參加永王璘軍隊後受到牽連,被流放夜郎,成為統治階級內部鬥爭的犧牲品,但他那種迫切要求報國立功的心情流露在這一時期的許多作品中,《贈張相鎬》、《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等長篇,都表現了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和愛國熱情。

李白生活在官僚社會的中上層,與人民接觸較少,沒有多少為民請命的作品,但仍可從他的《丁督護歌》、《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古風》其三十四等詩看出他對被剝削被奴役的人民是很同情的。《丁督護歌》〔17〕:

雲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

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

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18〕,掩淚悲千古。

這首詩描寫南運河上縴夫們拖船運石的慘重勞役,聲淚俱下,非常感人。《宿五松山下荀媼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春寒。

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19〕,三謝不能餐。

田家勞作的辛苦,使他體會到一盤簡單的菰米飯的來之不易,看到了普通農婦純潔善良的心地。他對待人民的謙遜真誠,與他藐視權貴的傲岸態度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當然,李白思想中也存在著人生如夢的頹廢情緒,昏酣逃世的消極思想以及庸俗的功名觀念。但總的說來,渴望為國立功的赤忱,熱愛人民同情人民的深情,對遠大政治理想的不懈追求,對權貴和封建社會中不合理現象的憎恨和反抗,正是李白的偉大之處,也是構成他詩歌浪漫精神的基本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