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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高、岑和邊塞詩

唐初從貞觀到開元的一百多年間,國力強盛,疆域擴大,各民族之間經濟、文化的交流,引起了人們對邊塞生活的關心,當時一般有雄心壯志的文人,由於感到前面的出路較為寬廣,大都意氣風發,十分活躍。他們不僅想通過科舉、干謁步入仕途,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還嚮往邊塞軍旅生活,希望有所作為。這一時期,唐朝統治者雖然也發動過一些不義戰爭,但當時大多數發生在邊境上的戰爭仍是防禦性的、正義的。因此他們這種要求建立邊功的願望和理想是積極的,表現了當時普遍推崇的英雄氣概,這種積極進取的精神也正是建安風骨的核心內涵。

開元天寶年間,邊塞已成為人們共同注意的題材,許多文人都有過邊塞生活的經歷。大量優秀的邊塞詩在這一時期湧現出來,這些詩歌頌了廣大戰士英勇抗敵的精神,描繪出祖國邊塞遼闊壯麗的風貌,揭露了漢族和外族、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將軍和士卒之間的矛盾,反映了進步文人重振國威的理想和各族人民渴望和平的心願。比起以前的邊塞詩來,內容更加豐富深廣。在藝術上,盛唐邊塞詩繼承建安詩「志深筆長」、「梗概多氣」的風骨,又吸取了六朝詩善寫離愁別怨的長處,形成了悲壯高亢的基調和雄渾開朗的意境,為盛唐詩增添了無限新鮮壯麗的光彩。在邊塞詩的寫作方面,高適、岑參的成就最高,王昌齡、李頎也取得了突出的成績。此外,李白、杜甫、王維等也有不少膾炙人口的傑作。王之渙、崔顥、王翰等則以少量名篇博得了不朽的聲譽。

高適(702?—765),字達夫,渤海蓨(今河北滄縣)人。半世蹉跎不遇,混跡漁樵,浪游燕趙、梁宋一帶。40歲後才得一尉官,不久辭去。後來在哥舒翰幕中掌書記。安史之亂後任西川節度使,官至散騎常侍。

高適是盛唐詩人中的達者。但他因為有過長時期貧困沉淪的生活經驗,有較多的機會接觸現實,對下層人民的生活比較瞭解,因而能夠寫出一些反映和同情人民疾苦的詩篇,揭露和抨擊了當時社會中的一些矛盾。如《東平路中遇大水》描寫農村遭受水災後觸目驚心的慘象;《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反映農民為旱災租稅所迫而貧苦無告的生活;並提出了「曾是力井稅,曷為無斗儲」(《苦雨寄房四昆季》)的問題,把「農夫無倚著」與「聖主當深仁」(《東平路中遇大水》)聯繫起來,形成了比較實際的清平之治的理想:「奸滑唯閉戶,逃亡歸種田。……皆賀蠶農至,而無徭役牽」(《過盧明府有贈》)。正是出於這樣的思想感情,他不肯充當統治者剝削人民的爪牙,寫下了他的名篇《封丘作》:「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並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州縣官吏:「不是鬼神無正直,從來州縣有瑕疵」(《同顏少府旅宦秋中》)。這樣的思想深度在開元詩中是相當少見的。

高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義」(《舊唐書》本傳),頗有政治才幹。他的名篇《邯鄲少年行》、《古大梁行》都充滿豪士俠客的肝膽意氣。《別韋參軍》、《別董大》雖寫別情,卻透露出前程萬里的信心。高適這種滿懷理想而又關心現實的思想性格也同樣體現在他的邊塞詩裡。他曾兩次北上薊門,對邊塞的現狀和士卒生活有實際的觀察。《薊門五首》裡,他描寫士卒的遊獵生活,歌頌他們的高昂鬥志,同時也反映了軍中的厭戰情緒,並對頭白尚未建功勳的老兵寄予深切的同情,對朝廷縱容降胡、養癰遺患的做法提出中肯的批評,指責統治者處理和戰關係缺乏遠見。對邊事的憂慮更激發了高適「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塞上》)的豪情,也使他增添了「能使勳業高,動令氛霧屏」(《同呂員外酬田著作幕門軍西宿盤山秋夜作》)的自信。

高適的邊塞詩大多採用長篇詠懷式的五言古詩,夾敘夾議,直抒胸臆,將邊塞見聞、功名志向、不遇的感慨和對邊事的議論糅合在一起,除上述諸作外,比較典型的還有《答侯少府》、《酬秘書弟兼寄幕下諸公》、《東平留贈狄司馬》、《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等,都寫得渾厚質樸,不以文采華美見長,而以雄風豪氣取勝。

他還有一部分邊塞詩採用七言歌行,既保留了初唐歌行內容豐富複雜的長處,又除去其堆砌繁蕪的弊病,氣勢沉雄,音調流暢。最傑出的代表作是《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

天子非常賜顏色。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翰海,單于獵火照狼山〔19〕。山川蕭條極邊土,

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恆輕敵,

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搖那可度,

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

至今猶憶李將軍。

詩寫於開元二十六年,有一位客人從薊北回來,作《燕歌行》以示高適,高適就寫了這首詩和他。詩雖是有感於薊北邊事而發,卻並非專指歷史上的某次戰役,而是融合他在邊塞的見聞,高度概括了唐代征戰生活的各個方面。這詩首先以漢將東征的豪邁氣概與胡騎欺凌的強大陣勢相對照,在狼山獵火、山川蕭條的景色襯托下,預示出戰鬥的激烈和艱苦。然後提煉出「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樣典型的情景,揭露出將士之間苦樂不均的深刻矛盾,鞭撻了上層將領的腐敗荒淫。接著選取戰鬥中最危急的一個場面,極力渲染戰場從黃昏到夜晚的悲涼氣氛,表現戰士浴血奮戰的英勇和頑強,並插入徵人思婦相互思念的心理描寫,熱情讚美了戰士們不求功名、捨身報國的高尚品格和犧牲精神。最後以回憶李廣結尾,表達了戰士們的共同心願:望國家用將得人,鞏固邊防,永保和平。全詩寫得慷慨激昂、悲壯沉鬱,音韻隨內容的變化四句一轉,對偶整齊卻能顯出跳躍奔放的氣勢。各種複雜的情感錯綜交織在一起,產生了雄厚深廣的藝術力量。

高適還有一些描寫邊塞生活的絕句,如《營州歌》:

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抓住東北少數民族衣食住行的特點,幾筆勾出一幅生動的風俗速寫,讚美了他們的勇武精神和剽悍豪爽的性格。表情粗豪天真,洋溢著新鮮的草原氣息。與質直粗放的北朝樂府民歌有神似之處。他的《塞上聞笛》則是另一種優美高遠的境界〔20〕: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牧馬」本是古代形容遊牧民族入境騷擾的常用說法,這裡與雪淨胡天的景色聯繫在一起,便渲染出雪夜牧馬人歸的和平寧靜景象。齊梁詩裡原有以花比雪的傳統,《梅花落》是笛曲名,詩人將三字拆開,以兩句巧妙的問答,形容一夜風吹,使梅花落滿了關山,既是描寫戍樓間吹徹一夜的笛聲,又繪出了無邊關山雪月交輝的壯美景色。而借梅花雙關笛聲和雪花的巧思,還令人產生了極富詩意的錯覺:彷彿潔白的落梅紛紛揚揚,使寒冷的關山一夜就披上了春裝。這就將笛聲表現的音樂意境轉化為鮮明的視覺形象,構成了明淨而又高朗的意境。

殷璠《河岳英靈集》說高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可見當時就受到很高評價。清人劉熙載說高適「以氣質自高」,「體或近似初唐,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藝概》),這話準確地概括了高適詩歌的主要特點。

岑參(715—770),荊州江陵(今湖北江陵)人。早年曾在王屋山、嵩山、終南山等多處隱居,寫過不少山水詩。天寶三載中進士。天寶八載(749)在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中掌書記,十載(751)歸長安。十三載(754)又隨封常清出任安西北庭節度判官。安史之亂後任嘉州刺史等職,卒於成都。

岑參詩的題材涉及述志、贈答、行旅、山水等各方面,而以邊塞詩寫得最出色。他於天寶後期兩度出塞,在西北邊境共六年。這時唐王朝政治已很腐敗,矛盾重重,安祿山在范陽、哥舒翰在青海、楊國忠在南詔,都為貪圖軍功而大事征伐,盛唐詩人對邊事的批評也愈益激烈。但是當時西域基本上還保持著穩定的局面,駐軍的士氣還比較高,民族關係也較融洽,加上詩人對自己的前途又滿懷信心,心情仍然極其樂觀開朗,因而能夠寫出不少熱情洋溢、筆力雄健而富有英雄氣概的邊塞詩來。也可以說,岑參的邊塞詩是開元精神扎根在天寶後期安西北庭這塊特殊土壤裡所開出的一朵奇葩。

岑參邊塞詩的成就主要有以下幾方面:首先,以英雄主義的精神描繪了塞外行軍、征戰、送別等各種生活情境,富有浪漫的奇情異彩。他打破了初唐邊塞詩籠統鋪敘、內容龐雜的格局,將各種見聞和經歷分成一組組畫面,加以深入細緻的描繪,創造了主題專一的邊塞歌行。如《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寫唐軍半夜行軍的情景,是岑參邊塞詩中最傑出的代表作之一: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21〕,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22〕,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23〕,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24〕。

這首詩當為封常清出征播仙而作。一開頭就以塞外突變的自然景色暗示出:這裡正醞釀著一場猛烈的戰爭風暴。雪海無邊、黃沙莽莽、狂風怒吼、飛沙走石,烘托出大軍壓境、激戰即將展開的緊張氣氛。緊接著用精練的筆墨寫出匈奴草黃馬肥、遠處煙塵飛揚,點明匈奴的剽悍強勁和軍情的緊急,巧妙地借對方的強大反襯「漢家大將西出師」的威風。以下描寫唐軍半夜冒著嚴寒開往前線的情景,只寫偶爾聽到的「戈相撥」的聲音,便令人真切地感受到這支銜枚疾走的隊伍紀律的嚴明。唐軍的不動聲色與敵人的氣勢洶洶形成鮮明的對照,更顯得「漢家大將」鎮定自若,充滿必勝的信心。在風頭如刀面如割的嚴寒中,馬毛上的雪卻被蒸發成熱汗,隨即又結成了冰霜,可見將士不避艱險、勇往直前的旺盛鬥志。至此無須再寫戰鬥,便已飽滿有力地顯出勝利的必然之勢,使結尾水到渠成,而不落空泛祝福的俗套。這首詩寫得氣足神完,熱情奔放。三句一轉韻的急促節奏與迅速變化的軍事情勢相配合,形成了高亢的基調和沉雄的氣勢,充分表現了將士們英勇艱苦的戰鬥生活和積極昂揚的精神面貌。

《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同是寫大軍出征,則重在渲染出發時的聲勢:

輪台城頭夜吹角,輪台城北旄頭落。羽書昨夜過渠黎,〔25〕

單于已在金山西。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台北。

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面伐鼓雪海湧,

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26〕,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27〕,

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開頭兩句連用「輪台城」的地名覆疊,渲染軍情的緊急,旄頭是星宿名,古人認為旄頭落表示胡兵衰,所以又是唐軍必勝的預兆。羽書剛過,滾滾煙塵已隨單于而至。這急迫的情勢為大軍黎明時出征的場面做了充分的鋪墊:大旗簇擁之下主將登場,號笛聲中大軍出發,四面鼓聲使雪海湧起,三軍大呼撼動陰山。這四句將出征的聲勢寫得驚天動地,成為全詩的高潮。以下雖然還要面對殊死血戰、風雪嚴寒等種種困難,但都已不在話下。結尾更是將氣勢推向最高潮:不僅要青史留名,而且要建立超越古人的功業!這雖是對封大夫的祝願,其實也正是盛唐文人共同的豪情壯志。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寫軍營中的和平生活,以絢麗的彩筆描繪塞外八月飛雪的奇觀,抒寫詩人客中送別的愁緒和久戍思歸的心情: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翰海闌干百丈冰,

愁雲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

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全詩始終從描寫雪景的角度表現詩人複雜的情緒變化。對因久戍絕漠而渴望春天的詩人說來,初見大雪很容易產生驚喜的想像:「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美妙的比喻不僅使「北風捲地白草折」的蕭條邊塞呈現出一派氣象萬千的青春美景,而且展示了詩人樂觀開朗的情懷。當詩人從溫暖的幻想回到軍營奇寒的現實和眼前離別的情景時,冰天雪地又變得慘淡無光,彷彿凝聚著萬里愁雲。如果說帳幕中餞別宴會上的琵琶羌笛以異方情調牽動了詩人懷鄉的深情,那麼轅門外暮雪紛紛、風掣紅旗的描寫則是用無聲的畫面烘托出送客的離愁。當故人漸行漸遠之後,大雪又給遠去的歸客留下了一道蹤跡,使詩人「不覺隨著這道蹤跡而神馳故鄉」(陳貽焮《談岑參的邊塞詩》)。全詩句句寫景,句句有情,大雪成為貫穿全篇、牽引詩人感情發展的主線。惜別思鄉,難免傷神,這詩卻寫得一往情深而又如此奇麗豪放,正體現了岑參的英雄本色。

其次,岑參以好奇的熱情和瑰麗的色彩表現了塞外遼闊壯麗的景色、西域少數民族的生活習俗,以及各族人民之間的友好交往,為邊塞詩開拓了新奇多彩的藝術境界。

異域的風土民俗給好奇的詩人提供了極其豐富的創作源泉,凡是中土沒有的奇景幾乎都被岑參收進詩裡。如《熱海行送崔侍御》渲染熱海旁青草不凋、沸浪中鯉魚豐肥的神異傳說:「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旁青草長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火山雲歌送別》記敘火山上火雲滿天、飛鳥不度的壯麗奇景:「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首秋輪台》描述風雨中氈幕散發的膻氣:「雨拂氈牆濕,風搖毳幕膻。」《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犛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笸籮。」《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歌》:「慢臉嬌娥纖復穠,輕羅金縷花蔥蘢。回裾轉袖若飛雪,左生旋風。」從羌兒胡雛歌唱佐酒寫到邊疆美人的婀娜舞姿。還有一些詩選取軍營生活的不同側面,生動地描繪胡漢將士共同娛樂的情景:「軍中置酒夜撾鼓,錦筵紅燭月未午。花門將軍善胡歌,葉河藩王能漢語」(《與獨孤漸道別嚴八侍御》)。「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趙將軍歌》),都表現了軍中無事、和平歡樂的生活場景,寫得豪興可喜。

即使是枯燥的軍營生活,在岑參筆下也總是詩意盎然:「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馬去遲」(《使君席夜送嚴河南赴長水》)。野戍中的離愁別緒融合著月色花香,是多麼令人心醉。塞外的送別情景不但帶給他美感,還常常觸發他的奇思妙想,《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

陳貽焮先生解釋此詩說:「在烈日當空、天氣燥熱、黃沙莽莽、人煙稀少的原野上,騎者策馬急馳而去。轉瞬間便去遠了,只見那逐漸變小的身影,像飛鳥似地在蒼茫的野色中掠過。」「『角聲一動胡天曉』則更是不可多得的警句。實際上是天曉或欲曉時軍中吹角,但在天真的詩人看來,卻是一聲號角,便把胡天驚曉了。」因而「構思神奇,筆力雄健」,「能展現出自然界雄偉的境地,透露出迴旋天地、燮理陰陽的凌雲壯志」(《談岑參的邊塞詩》)。這類詩最能見出岑參「語奇體峻,意亦造奇」(殷璠《河岳英靈集》)的特點,但岑參的奇逸並不是刻意求奇,而是用平易樸素的方式和通俗易懂的語言表現出生活本身的瑰奇。

再次,岑參突破了邊塞詩向來只代徵人思婦訴說離情的傳統,轉為直抒自己的邊愁,流露了為國立功和懷土思親的矛盾心情。如《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

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

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

詩人們雖然懷著幻想奔赴邊塞,但建功立業對多數人來說還是遙遠的目標,被思鄉和失意所困擾也就在所難免。這首詩吸取民歌小調的通俗句法,借涼州城頭蒼涼的月色照見幕府文人歡醉中深藏的愁情,神情頹放而真摯動人。《發臨洮赴北庭留別》是一首樸素工煉的五律:

聞說輪台路,連年見雪飛。春風曾不到,漢使亦應稀。

白草通疏勒,青山過武威。勤王敢道遠,私向夢中歸。

儘管前途遙遠、春風不度,詩人還是選擇了這條荒涼的道路,表現了以國事為重的高尚品格。《逢入京使》則借倉促之間托入京使者傳報平安口信這樣一件小事,傾瀉出難以抑制的思鄉之淚: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讀來如馬上脫口吟成,樸素自然,真摯感人。《憶長安曲》:「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明日歸長安,為君急走馬。」將「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的意思化成長安就在馬蹄之下的想像,說得越是容易,就越見出歸去的不易。至於「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愁」(《宿關西客舍》)、「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還已到晉昌》),將抽像的愁思化成可燃、可搗、可掛之物,則已開中唐奇麗派表現藝術的端倪。渴求立功和思鄉厭戰的情緒雜糅在岑參的詩歌裡,但儘管不乏離恨別愁的抒寫,卻仍能保持其雄渾開朗的意境,這也是盛唐邊塞詩的共同特點。

以反映邊塞生活的廣闊多樣而言,岑參遠遠超過了高適,而在反映現實的深度方面,則稍遜於高適。他善於學習民歌明白流暢的語言,創造多種韻律的歌行,想像豐富,氣勢磅礡。詩風磊落奇俊,富於雄奇瑰麗的浪漫色彩,代表著盛唐邊塞詩的最高成就。

邊塞詩與山水田園詩一樣,是一種普遍的題材,因此盛唐詩人幾乎都有佳作傳世。如王昌齡(698—757),是一位有獨創性的優秀詩人。他和高適一樣,飽讀兵書,關懷現實,既有經邦濟世的大志,又有政治上的遠見卓識。開元前期就漫遊西北,考察過邊塞的形勢。揭露出「功多翻下獄」(《塞上曲》)的不平,「諸將多失律」(《宿灞上寄侍御璵弟》)的弊病。而這些反過來又激發了他「明光殿前論九疇」,「為君掌上施權謀」(《箜篌引》)的雄心壯志。以「憐愛蒼生如蚍蜉」,「便令海內休戈矛」(同上)的思想為主導,他提出了對敵恩威並施、和戰交替、精兵屯糧、不圖遠荒等一系列以懷柔為主的安邊措施。在他的邊塞詩中,往往交織著乘時而起的理想和對現實的冷峻批評。他善於從軍旅生活中提煉出最典型的情景,將現實的感受和歷史的回顧結合起來,創造深邃高遠的意境,著名的《從軍行》:

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其二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其三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其四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捲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這些七絕或以雪山孤城、大漠紅旗為背景,烘托身經百戰的將士們熱烈振奮的情緒;或由羌笛琵琶、長城秋月勾起徵人心中的無限邊愁,意境深沉開闊,情緒蒼涼而不失高昂激越的基調。他的《出塞》詩曾被唐人推為七絕壓卷之作: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首詩以千年不變的明月和關塞作為歷史的見證,從秦漢以來無數戰士從征未還的悲劇中,提煉出多少代人民的和平願望和愛國熱情,為盛唐邊塞詩奏出了雄渾壯美的主旋律。

李頎(生卒年不詳)一生不達,是盛唐詩人中的雜家。他的邊塞詩雖只有幾首,成績也很突出。如《古意》將一個「殺人莫敢前,須如蝟毛磔」的健兒寫得虎虎有神,卻又讓他在遼東少婦的琵琶長笛聲中淚流如雨,以剛健和柔美取得鮮明的對照,用大刀闊斧的粗線條表現其微妙的心理矛盾,使戰士的形象更加真實可感。《古從軍行》是盛唐邊塞詩中的名作: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

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陳貽焮先生指出:《史記·大宛列傳》記漢武帝命李廣利伐大宛,士兵傷亡慘重,軍糧不繼,請求罷兵。武帝大怒,「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斬之!』」,這裡用這個故事,借詠漢武帝窮兵黷武的史實來反映現實,從敵對雙方士卒的切身痛苦中,反映了戰爭帶給兩族人民的深重災難,揭示出統治者發動不義戰爭的本質在於掠奪,是盛唐邊塞詩中思想最深刻的一篇。詩裡集中了刁斗琵琶、雁鳴人哭等邊塞最哀怨的聲音和風沙雨雪、野雲大漠等最典型的荒涼景象,在遼闊的時空中展現出歷史的縱深感和現實感,語氣沉痛,情調悲涼,但境界極其壯偉。

此外,王之渙的《涼州詞》也是一首「傳乎樂章、布在人口」的名作: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首詩寓徵人遠戍的哀怨於邊塞高遠壯麗的境界,借羌笛《折楊柳》的曲名雙關玉門關春意甚少、楊柳無多的荒寒景色,在排遣中寫出更深的客愁,愈覺含蓄宛轉,意味深長。王翰的《涼州詞》也頗負盛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詩人首先推出玉杯美酒的特寫,然後再寫徵人正欲取杯痛飲,卻被催上戰場的心情,用誇張的口吻指出自古征戰歸者無幾,便更顯出人生的美麗和戰爭的殘酷。徵人醉臥沙場的頹放情態加上濃郁的西域色彩,使全詩別具一種豪放浪漫的情調。

以七律《黃鶴樓》著名的崔顥,少年時為文輕艷,「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殷璠《河岳英靈集》)。他的邊塞詩多著力於描繪軍中將士的風貌意氣。《贈王威古》中「春風吹淺草,獵騎何翩翩。插羽兩相顧,鳴弓新上弦」等詩句描寫獵者風度翩翩、春風得意的神情,寫得生氣勃勃。《古遊俠贈軍中諸將》寫少年功成還家、帶綬行獵、顧盼生輝的意氣,俊健豪逸,筆底生風。《雁門胡人歌》寫代北和平時期胡人的生活風習,也洋溢著新鮮的生活氣息。

王維雖以山水田園詩名家,但他的邊塞詩也頗多名篇。七言歌行《老將行》寫老將一生功成不賞的遭遇和老來猶思報國的精神,雖然運用了大量典故,但氣勢奔放流暢。七言樂府《隴頭吟》也是反映軍中賞罰不公的現象,但在邊關月夜的背景中,設置了一個夜上戍樓意氣揚揚的少年和駐馬聽笛雙淚交流的老將,將一個渴望立功邊塞、一個功成不賞的心境加以對照,彷彿是一個人的少年和老年的形象化成了兩個剪影,正相對審視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意境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使至塞上》是他描繪邊塞風光最著名的代表作: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28〕。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29〕,都護在燕然〔30〕。

詩寫王維赴河西節度府勞軍途中所見塞外遼闊壯麗的景象。「大漠」一聯以粗線條勾勒出大漠與孤煙之間垂直的幾何關係,以及落日的圓形和長河的帶形,用最簡括的輪廓突出了大漠景色所給人的單調、空廓而又壯闊的直覺印象。與他眾多的名篇一樣,表現了他善於融畫理入詩的高超藝術。此外《出塞作》、《少年行》、《觀獵》等也充滿了少年意氣和浪漫熱情。

天寶後期,不少詩歌對統治者的窮兵黷武有所揭露批評,語氣尖銳、樸質鮮明,風格就與上述邊塞詩迥然不同了。總的說來,盛唐邊塞詩大多情緒樂觀,胸襟開闊,富於進取精神和英雄氣概,表現了民族自強的信心和健康的審美觀念,因而具有不朽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