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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王、孟與山水田園詩

由陶淵明開創的田園詩和謝靈運開創的山水詩在南北朝基本上分道而行,到唐初王績開始合流。至初盛唐之交,描寫山水別業的風尚盛行於朝野,沈宋、吳越詩人、二張在山水詩創作中取得的成就已為盛唐山水田園詩開了先河。因而山水田園詩在各種題材中最先得到發展。當然,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繁榮,還有它的社會原因和思想基礎:

首先,盛唐取士的路徑較多,除了科舉以外,徵召辟舉也是一種輔助的辦法。君主為了粉飾太平,熱衷於招隱士、征逸人,一些文人懷著起於屠釣〔12〕、風雲際會的幻想,把隱居山林,學道求仙當作求官的一條終南捷徑〔13〕。

其次,繁榮的經濟和安定的社會為大多數地主提供了寄傲林泉的物質條件和安逸環境。盛唐的隱居有多種方式,不同於傳統意義上高蹈避世的隱居。有的隱居是為入仕做準備;有的隱居是在得第之後等候選官,或者罷官以後暫時賦閒、待時再選;有的隱居只是在假日的「休沐」,因為朝廷經常鼓勵百官在假日尋找風景優美的地方遊樂,並供給食宿,這在當時被稱為「朝隱」,也就是亦官亦隱。而所有這些隱居方式的前提是山林別業在官僚地主階層中的普及。從初唐到盛唐,均田法逐漸廢棄,莊田又成為主要的土地佔有形式。在朝的官吏多有郊館山池以享受邊官邊隱的雅趣;連一般地主也有別業山莊,作為他們求仕之前或失意之後暫且「獨善其身」的隱居之所。

再次,唐代南北統一,交通方便,文人遊學觀覽的風氣十分流行,當時差不多沒有一個著名詩人不曾做過長途旅行。各地州縣官又大多愛好文學,所到之處,總有文人聚會迎送,賦詩留別,大量的山水詩和送別詩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產生的。因此山水田園詩的興盛正是盛世氣象最突出的表徵。

盛唐山水田園詩繼承了陶謝山水田園詩的精神旨趣,在大自然中追求任情適意、快然自足的樂趣,領會老莊超然物外、與大化冥合為一的境界;從東晉以來形成的澄懷觀道、靜照忘求的審美觀照方式,在盛唐進一步與仙境和禪境相融合,促使許多抒寫方外之情的山水詩形成了優美空靜的意境。這一題材因與封建士大夫逍遙世外的生活密切有關,有些詩歌難免流露慵懶孤冷的消極情緒。但與南朝山水詩相比,盛唐山水詩又增添了新的內容,不但境界闊大,情調也較為健康。祖國雄偉壯麗的名山大川開拓了詩人們的眼界和胸襟,鼓舞了他們奮發進取的熱情,淨化了他們崇尚真摯淳樸的審美理想。因此熱愛祖國和熱愛生活的思想感情,使盛唐山水田園詩呈現出不同於歷代山水田園詩的嶄新面貌。

在藝術上,盛唐詩人繼承了陶淵明重興寄和感受、謝靈運重觀賞和刻畫的傳統,重視妙悟,直尋興會,形成寄情興於自然美之中的基本表現方式。同時力求以精練短小的篇幅表現出雄渾壯美的氣象和開朗深遠的意境,把六朝以來繁細的小景刻畫變成簡約的大景勾勒,把面面俱到的鋪敘變成捕捉主要感受的構思,從單純追求形似發展到表現山水景物的神韻。加上在意象的組織提煉和虛實關係的處理等方面的表現藝術也達到了完美純熟的境地,從而使盛唐山水田園詩形成了清新閑雅、空靈淡泊、富有韻外之致的特色,而意境美也因此成為盛唐詩歌的重要特徵之一。

盛唐大量寫作山水田園詩並取得高度成就的作家,主要是孟浩然和王維這兩位大家。

孟浩然(689—740)生活在開元承平年代,一生經歷簡單,40歲前在襄陽老家隱居,後來赴長安考進士落第,到吳越一帶漫遊,幾年後回到家鄉,曾在張九齡幕中任從事。開元二十八年去世。他既有魏晉名流清朗瀟散的風神儀表,又追慕陶淵明躬耕田園的高尚情操,同時也懷有盛唐拯世濟人的時代理想,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典型的盛世隱士,代表了盛唐大多數終生不達的失意文人共同的精神面貌。他因功名不就,也曾寫過一些自傷懷才不遇的詩歌,表現了像鴻鵠般一飛沖天的遠大志向,朝中無人援引自己的不平之氣,批評了流俗的勢利,歌頌了田園的純真。這也正是盛唐詩歌所體現的風骨的基本內涵。只是無論追求和不平,他都表現得比較平和。由於沒有經歷過重大的變故,未捲入過尖銳的政治鬥爭,又長期隱居,對社會現實缺乏深廣的認識,因而不可能寫出具有強烈激情的長篇巨製,只能以善寫短詩著稱。《春曉》是他最有名的一首小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寫風雨之後惜花的淡愁,親切的一問中包含著春去春來、花開花落的多少感慨,給人以無限啟示。因而成為新鮮活潑的盛唐絕句的代表作。

孟浩然的田園詩側重描寫在襄陽隱居時的種種高雅生活和閒情逸致,諸如高士的孤懷、隱居的幽寂、登臨的清興、靜夜的相思等。他重視清新而渾然一體的感受,善於把握微妙的情緒,並統一於清曠的境界。如《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這首詩將一個普通的村莊和一餐簡單的雞黍飯寫得樸素自然而極富詩意。遙對青山綠樹、開軒面向場圃的暢快,賓主間隨意閒話桑麻的親切,都通過田家留飲的情景自然表現出來,恬淡淳樸極似陶詩,只是色彩畫面更加鮮明。《秋登萬山寄張五》抒寫秋日登高時心曠神怡的興致和思念故人的深情:

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時見歸村人,沙平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舟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在疏朗明淨的村渡晚歸圖上,輕淡地點染因薄暮而引起的愁緒,心神與境界俱遠。《游精思觀回王白雲在後》寫黃昏時歸村的情景:

山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

詩裡暗中化用《詩經·君子於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句意,又切合眼前實景。下山的牛羊、暮色中的樵夫、悄默的草蟲、倚門的村婦,都淡化在秋山的空寒和黃昏的惆悵之中。《夏日南亭懷辛大》寫夏日傍晚乘涼時對友人的思念,寧靜敞朗的意境中彷彿沁透清爽芬芳的涼意,其中「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一聯,與他的名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都很受後人推崇。《夜歸鹿門歌》描寫詩人往鹿門隱居途中的景色:

山寺鳴鐘晝已昏,魚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

詩裡提到的龐公,即龐德公,東漢人,隱於襄陽鹿門山。這首詩從山寺鳴鐘、江村爭渡的喧鬧進入鹿門巖扉幽寂的境地,月光照出在暮煙籠罩的深林中獨自來去的幽人,正是瀟灑自得、風神散朗的詩人的自我寫照。此詩筆調閒淡顯豁,情趣孤冷脫俗,最能見出孟浩然韻致飄逸、風格淡雅的特色。

孟浩然在漫遊吳越、兩湖等地的過程中寫下了大量山水行旅詩。他注意對生活的領悟,不刻畫,不雕琢,渾然而就,創造出許多清空的意境。和他的田園詩一樣,沖淡仍是孟浩然的主要風格。如《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山暝聞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

將羈旅的孤愁和對友人的思念融化在一片蕭騷淒愁的氣氛中。月光罩定的一葉孤舟成為暗夜畫面中的亮點,使舟中人顯得更加冷清孤獨。《宿建德江》以清淡的水墨繪出暮江泊舟的情景,滲透著詩人客居異鄉的惆悵: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煙水空濛,野曠天低,暮色蒼茫,羈旅無依,惟有江中月影近在身旁,似解慰人孤寂。《早寒江上有懷》寫於落第後的歸途中:

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上,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從旅人思歸的心情寫出初冬江上迷茫淒寒的景致,更是淡到幾乎看不見顏色。詩裡暗寓著仕途迷津的失意之感,寄托深遠而自然無跡。孟浩然首先將興寄引入近體山水詩,是他的一大貢獻。他的寓意和寫景不是比附的關係,而是在景物中自然流露,非常現成。《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是一首寫洞庭的名作: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詩人以融入宇宙深處的整個身心去感受洞庭湖雲氣蒸騰、天水混茫的氣勢,以及洪波湧起、撼動岳陽的偉力。唐太宗曾以「舟楫佇時英」比喻汲引人才、鼓勵賢良輔佐王業。孟浩然只就眼前水景推想,借湖邊常見的垂釣者和舟船暗寄欲借舟楫以濟時的深意,又暗含「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古諺,委婉地表示了自己希望進取而無人引薦的心情。不但興寄自然,還可見孟詩在沖淡之外還有雄健的一面。此外如《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層層烘托出大潮自遠而近即將來臨的聲勢,然後在驚濤如雪、噴湧而出時戛然收住,極為壯觀。《彭蠡湖中望廬山》先以月暈天風和平湖水勢烘托廬山的背景,然後層層渲染山勢壓頂、凝黛中天的混茫氣象,以及香爐瀑布在日光映照下的霞彩。氣勢極為雄壯。前人稱這首詩和《早發漁浦潭》都寫得「精力渾健、俯視一切」(璠德輿《養一齋詩話》),體現了「沖淡有壯逸之氣」的特色。明清的神韻派詩論常常稱讚王、孟的山水詩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從孟浩然的《晚泊潯陽望廬山》可以領悟其具體的含義: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浮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

晚泊潯陽,卻從千里之內未逢名山寫起,以反襯廬山的名不虛傳;見到香爐峰以後,且不寫山,反過來追憶早年對此山的嚮往,以東晉名僧慧遠高蹈出塵的行蹤烘托山中的幽靜;最後聽到暮鍾傳來,才知東林寺就在附近,又引起人無窮的惆悵。通篇沒有一字繪形繪色,只是著力渲染詩人對此名山的神往之意,而廬山神韻全出。

孟浩然的詩以情興為主,他在詩裡也多次強調「興」的生發。所謂「興」,就是賞玩山水的興致,以及對自然美產生會心以後激發的創作衝動。雖然南朝詩人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裡說「靈運之興會標舉」,鍾嶸《詩品》說「若人興多才高」,都是指這種由觀景而產生的興會,但還沒有明確地把這種「興」和比興的「興」區分開來。傳統比興的「興」是與「環譬寄諷」(劉勰《文心雕龍·比興》)聯繫在一起的。孟浩然在盛唐詩人中最早提出「發興」,明確指出了人對自然的興會在山水田園詩創作中的重要性,實際上已經接觸到盛唐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特徵,也就是《文鏡秘府論》所說的「江山滿懷,合而生興。須屏絕事務,專任情興」。與孟浩然同時而稍後的殷璠,又提出「興象」,即指表達興會的意象,這就使山水清興和托喻寄興在理論上得到區別。總的看來,孟浩然以比興寄托和壯逸之氣充實了南方山水詩的骨力。他以不刻畫不雕琢的白描手法寫景抒情,直尋興會,形成了沖淡清曠的風格,創造了渾融完整的意境,給盛唐山水田園詩提供了重要的藝術經驗,代表著盛唐南方山水詩的最高成就。

王維(701—761),字摩詰,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開元九年中進士,任大樂丞,後謫官濟州。曾在淇上、嵩山一帶隱居,開元二十三年被張九齡提拔為右拾遺。後遷監察御史,出使涼州。天寶年間先後住在終南山和輞川別業,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安史之亂後被強迫任偽官。晚年篤志奉佛,官終尚書右丞。

王維是盛唐最負盛名的大詩人。他的詩歌今存四百多首,題材和內容豐富多樣。早在開元前期他就寫過《洛陽女兒行》、《西施詠》、《李陵詠》等,借閨怨詩和詠史詩抒寫立功的壯志,反映貴賤的不平。貶到濟州以後又寫出了一系列更有深度的作品,如《濟上四賢詠》、《鄭霍二山人》、《不遇詠》、《寓言》、《偶然作》、《老將行》、《隴頭吟》等,歌頌隱士的高節,抗議現實的不公,表示布衣對權貴的蔑視。比其他詩人更早也更集中地體現了開元詩歌風骨的基本內涵。張九齡去世後,他由痛苦轉為消極,對政治的失望使他選擇了逃避現實,在山水和佛門中尋求精神解脫的生活方式。雖然失去了早年那種意氣風發的少年精神,但他在隱居生活中追求空靜絕俗的意境美,仍然體現了渴望保持自由高潔的人格理想。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是多種高水平的盛世文化藝術相互化合的結晶。由於他能詩善畫,精通音律,擅長書法,各種藝術都有很深的修養,因而能透徹理解詩、畫、音樂等幾種藝術之間的同異,比一般詩人更深入地探索詩歌表現的特殊規律。他的山水田園詩兼有繪畫、音樂之美,被後人稱為詩中有畫、「百囀流鶯、宮商迭奏」,體現了盛唐詩形象鮮明、情韻深長的典型風貌。

在王維之前,盛唐的山水田園詩主要集中在南方。北方的山水詩僅限於京洛別業。王維的年輩稍晚於孟浩然,一生活動的範圍主要在北方。他在充分吸取南方山水詩表現藝術的基礎上,從各個角度展現了北方山川郊邑多種多樣的自然美,開闢了北方山水田園詩的新境界。他的基本風格是「清而秀」,同時又能表現多種多樣的自然美。

首先,他善於以疏放的線條和勁健的筆力勾勒雄偉壯麗的名山大川。如《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14〕,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15〕,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這首詩利用五律四聯分層的章法來構圖佈局,逐層誇張終南山遼遠的地勢、高聳的山勢以及佔地的廣闊,從世外鳥瞰的角度,集合了多方的視點,構成一幅遠超畫境的終南山全景圖,表現出終南山雲煙變幻、干擾陰陽的雄姿。最後以投宿的遊人與樵夫隔水對話的情景點綴其間,以小襯大,使大山在對比之下更顯得氣勢壯偉,而又生趣盎然。這種構圖遂成為後世文人畫的範本。《漢江臨泛》也是膾炙人口的一首名作: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描繪蒼莽的湘楚平野和浩瀚的漢江波瀾,境界一直拓展到天地之外,同時以錯覺寫出郡邑在波瀾撼動中的飄浮之感,更見出漢江的浩蕩壯闊。最能體現盛唐山水詩不受視野局限的特色。其餘如《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半雨,樹杪百重泉。」寫蜀地春天的幽谷深林在驟雨過後的奇景;《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寫日落時水天一色的蒼茫意境和大潮排空的雄渾氣勢;《曉行巴峽》:「晴江一女浣,朝日眾雞鳴。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登高萬井出,眺迥二流明。」寫長江三峽裡暮春早晨明麗清新的風光以及兩岸人煙的繁盛等等,與他的《登河北城樓作》、《渡河到清河作》、《早入滎陽界》等詩一樣,都是從大處落筆,既展現了山川宏麗的氣象,又在山水之趣中包蘊著風土人情之美。

其次,王維更善於用清新的筆調、勻潤的色彩,精緻地描繪山林幽美清空的境界以及生活在這靜美環境中的閒情逸致。這類詩中最為人們稱道的是《輞川集》絕句,這組詩為他的輞川別墅二十景留下了精美傳神的寫照,不僅再現了豐富多彩的自然美,而且融進了高於自然的理想美,詩人通過虛實關係的巧妙處理,將對山水形貌的精細刻畫與更富於藝術想像的境界結合起來,使五絕這種最短小的詩歌形式具有了極高的概括力,讓每一處景物都能表現出最美的意境,引起窮幽入微的聯想。如《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夕輝的暖色與青苔的冷色形成色調互補,林中的靜謐與山中的人語形成動靜對比,使有限的畫面延伸到畫外無限的空間,從而以深林中夕陽返照的一角顯示出山中的空靜意境。《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沙明月下。

寒淡無色的水灘上,因為有了少女月下浣紗的優美情景,便增添了無限春意,使這幽靜的境界在柔和明淨的調子中透出青春的氣息。《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水波驚起白鷺的情景用了「跳」、「濺」、「驚」、「下」等一連串分解動作的特寫,使清冷的雨中山溪充滿了活潑的生趣。此外,《木蘭柴》寫晚歸的飛鳥在滿山秋色和無邊夕嵐中聯翩相逐的景致,畫出了宛如油畫般絢爛明麗的秋山夕照圖。《竹裡館》寫獨坐竹林彈琴嘯詠、對月抒懷的韻事,表現隱士孤高自賞的情致。無不興會深長,精美自然。他的五絕名篇《鳥鳴澗》寫於友人別業,但與《輞川集》的風格一致: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夜深人靜,月光下的春山化為一片虛空。時而從山澗中傳來的幾聲鳥鳴,更襯出春夜的靜謐和溫馨。《山居秋暝》也是一首意境優美而又極富生趣的名作: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16〕

山中雨後新鮮的空氣、石上清泉潺潺的水聲、明月照耀下松林的剪影,構圖不但可以入畫,而且表現出畫所不到的意趣:竹林中的喧嘩令人想見浣紗女歸途的熱鬧,蓮花的搖動見出漁舟穿行的輕盈,自然界的光色聲響交織成活潑的旋律,宛如一首恬靜優美的抒情樂曲。他的小詩「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闕題》),以乾爽的秋色為背景,襯托出山中翠嵐如濕人衣的清潤之感,也寫出了山水與人相親的情趣。

王維信仰佛教,禪宗的寂照之境和性空之說對他觀照自然的方式有一定影響,因此他創造的空靜意境有時能產生一種理趣。如《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抒寫他在南山中獨往獨來的樂趣,這種自由自在、純任自然的意興,通過人心與水窮雲起之景的默契表現出來,包含著禪宗南宗所說「放捨身心,全令自在」、「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現」(懷海《大乘八道頓悟法要》)的旨趣。《過香積寺》是一首畫筆、詩情與禪理相結合的名作。其中「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等句,令人從山中冷僻的環境想見古寺的幽深,境界空靈深遠。結尾表現與空潭相印的禪性,渲染了一種空寂冷漠的情調,這種空靜之境確是空性與空境相合的結果。不過,王維山水詩中這種冷寂的境界並不多。他所創造的意境美主要是出自一個詩人兼畫家對自然美的敏感。通過辯證地處理虛實、動靜、主次、繁簡的關係,把興象精簡到具有最高概括力的程度,使言外之旨、象外之趣包含在鮮明簡約的畫面之中,這是王維詩以意境見長的主要原因。

再次,王維許多描寫鄉村風光和農家生活的名篇更多地體現了清新淳樸的風格以及善寫平遠景色的特長。與陶淵明、孟浩然古淡悠遠的風格相比,王維更重彩繪,因而也較豐潤而有生機。如《渭川田家》是一首最有代表性的盛唐田園詩: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閒逸,悵然歌式微。

這首田園詩的典型意義不僅在於集中了雉鳴、麥秀、蠶眠等鄉村暮春時節的特有時景,而且暗中化入了從《詩經·君子於役》到陶淵明乃至齊梁詩人江淹《陶征君潛田居》中表現村墟晚歸情景的典故,讚美了田家生活的樸素和安閒,富於牧歌情調。《春中田園作》通過田家在一年農事開始時所做的準備工作,表現出春日田園的欣欣向榮的景象,充滿生活氣息。《新晴野望》: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農月無閒人,傾家事南畝。

寫初夏新晴的田野風景,用繪畫般豐富而清楚的層次,描寫平遠閒曠的田園景色,色彩鮮明單純。《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復值接輿醉〔17〕,狂歌五柳前〔18〕。

選擇風裡聽蟬、倚杖柴門這些類似陶淵明的情致神態,表現詩人安閒的意態,又化用陶淵明「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的意境,描寫渡頭落日,墟裡孤煙,表現初秋蕭爽的暮色,從而用隱居環境的類比,寫出了詩人和陶淵明在精神上的相通之處。此外,他的七律《積雨輞川莊作》寫夏日積雨的村莊餉田時分的景象,也因「澹雅幽寂」被後人推為山林田園的壓卷之作。其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兩句最為人稱道。《田園樂》七首採用六言,描繪古今隱士的種種賞心樂事,將山林田園中最有詩意的生活片斷加以剪輯,營造了士大夫理想之中的最優雅高尚的田園意境。

王維總結了自陶、謝以來山水田園詩的全部成就,並在前人基礎上進一步解決了運用動靜虛實相生之理以簡化意象、追求象外之趣的問題。在創造靜美的意境和處理空間的表現手法等方面,為後世的文人詩和文人畫樹立了極高的藝術標準。

王、孟之外,盛唐諸家在描寫自然景物方面都取得了不同的成就。如祖詠詩「剪刻省淨」,最負盛名的作品是在考試時寫的半首五律《終南望余雪》: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詩人從雪後天氣更冷這一常有的生活經驗著想,勾勒出一幅如同套色木刻般的終南余雪圖,體現了他擅長寫霽色的特點。

儲光羲先後在淇上和終南山與王維一起隱居,思想上相互影響,山水田園詩旨趣也相同。但他更長於田園詩,並將田園詩和詠懷詩相結合,創造了獨特的比興體。他善於細緻樸實地描寫勞動生活的情景,富有農村的泥土氣息。如《田家即事》寫老農餵牛春耕的過程:「蒲葉日已長,杏花日已滋。老農要看此,貴不違天時。迎晨起飯牛,雙駕耕東菑。蚯蚓土中出,田烏隨我飛。」樸拙而又親切。他的《釣魚灣》是一首頗有民歌風味的山水詩: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寫深靜的綠楊灣裡熱鬧的春意,體現了儲光羲小詩思致清新、筆調活潑的特色。他的總體風格是清雅老成,在盛唐聲望較高。

常建也是盛唐重要的山水詩人。他吸取了王維在山水中表現禪趣的藝術經驗,並將遊仙詩和山水詩結合起來,表現朗鑒澄照的理趣;善於捕捉光影以構成清冷幽微的意境,描繪景物層次豐富,藝術上有獨到之處,個人風格也較鮮明。《題破山寺後禪院》是他的名作: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

詩以高朗的境界發端,卻轉入花木幽深的曲徑,最後在一片空潭中頓悟心性的空寂,體會鳥性與山光相悅的宇宙生命。常建的山水詩大都表現了他從禪學和玄學中領悟的寂照之理。與之相近的還有綦毋潛,他們都因為心性空寂而放大了在靜境中對景物的細微體察,善寫清露滴瀝、潭影閃動、微月下的苔紋花影、松峰寺塔的投影等在潛意識中感知的動靜,表現在山水中領悟的方外之情,使禪境與仙境從審美觀照的深層次上與山水融合在一起。另外,王昌齡曾與常建一起隱居,也善於創造清深幽微的意境。《齋心》、《東溪玩月》等佳作,在澄澈的詩心中映照出天水雲月、風露泉巖的光影,與王維、常建表現的旨趣一致。東晉以來在山水詩中延續下來的精神旨趣和審美觀照方式的傳統,在他們的詩裡得到了鮮明而集中的體現。

山水田園是盛唐詩中最普遍的題材,數量也最多,但風格和旨趣與王、孟相近的主要是以上幾家,因而也可以視為最能代表盛唐山水田園詩的藝術特色的一個詩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