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唐詩宋詞十五講 > 二 聲律風骨兼備的盛唐詩 >

二 聲律風骨兼備的盛唐詩

盛唐詩在開元十五年以後形成聲律風骨兼備的風貌,可從其內容和形式兩方面來理解。這一時期的詩歌以抒寫積極進取的理想和表現日常生活的感受為兩大基本主題。前者多反映在邊塞遊俠、感懷言志一類題材中,後者多反映在山水行役、別情閨思一類題材中,但這兩大主題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繫,因此盛唐詩人雖在藝術上各有偏精獨詣,但以兼長各類題材者為多。而他們所謳歌的風骨則體現在各類題材中,大體說來,盛唐詩的風骨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內涵:

首先,詩人們能站在觀察宇宙歷史的發展規律的高度,對時代和人生進行積極的思考。初唐詩人往往將探究天人變化的思維方式融會於詩歌中的人事感歎,這種思維慣性也一直延續到盛唐。從張說、張九齡、王維到李白,都能在對於天道變化、人事興廢的思考中觀察時代,審視自我。但是山河長在、生命不久的清醒認識所激起的是對於生命和光陰的加倍珍惜,以及及時建功立業的堅定決心。這種明確的人生目標,驅散了籠罩在初唐詩裡的朦朧和惆悵,使他們的詩歌情調更為爽朗,境界更為高遠。

其次,詩人們在追求建功立業的熱情中顯示了強烈的自信和錚錚的傲骨。進取的豪氣和不遇的嗟歎相交織,謳歌盛世的頌聲與抗議現實不平的激憤相融合,給他們繼承的建安風骨帶來了新的時代內容。「濟蒼生、安社稷」,嚮往建立不朽功名的積極進取精神,雖是從建安以來就貫穿在進步文人詩中的一條紅線,但盛唐詩人的理想又有其時代特色。由於唐代開國一百多年以來經濟繁榮、政治開明、社會安定、國力強盛,加上統治階級又給各階層的士子開放了進入政權的大門,並採取多種措施造成推崇濟世之才和王霸之略的社會空氣,這就培養了一代文人以天下為己任的信念,也大大激發了他們起於屠釣、風雲際會的幻想。因此盛唐詩歌中充滿了布衣的自尊和驕傲,以及憑個人才能和毅力可以取得一切的希望和自信。他們的怨憤往往是「恥作明時失路人」的牢騷,在仕途遇到坎坷時,他們的不平之氣主要是針對那些權貴和出身高門的「紈褲子」而發。即使當他們覺察到社會存在的弊病時,也沒有失去對時代的信心。可以說,對理想政治的謳歌,追求功名的熱情,蔑視權貴的自信和英雄失路的不平,是構成盛唐詩人浪漫理想的主要內容。

再次,讚美獨立的人格和高潔的品質,在出處行藏的選擇中大力標舉「直道」和「高節」,使他們追求功名的熱望減少了庸俗的成分,增添了理想的光彩。開元詩人普遍將節操和干進聯繫起來,看重進取功名及顯達之後所應具備的操守。以「玉壺冰」和「澄水」、「清泉」比喻清白的品格,成為開元詩裡最常見的比興形象。無論進退仕隱,都要保持清白和正直,這就是他們反覆歌唱的「直道」。「窮則獨善其身」,本是歷代文人詩的一個重要主題。而在盛唐詩歌中則表現為在處世上保持獨立不媚世的人格和內心世界的自由。盛世的安定繁榮給大多數寒門地主展示了光明的政治前景,同時提供了盡情享受人生的物質基礎,使他們能得到良好的文化教養。因此不論個人目前遭遇如何,都能以健康開朗的心情,從容達觀的態度,充滿青春活力的想像體味人生,欣賞自然。他們在隱居、羈旅、交友、宴游等日常生活中表現了崇尚真誠純潔的道德理想,愛好淳真樸素的審美趣味。這與魏晉士大夫矯情任放的名士風度以及南朝士大夫庸俗空虛的精神狀態恰成鮮明的對照。盛唐詩歌的動人力量正來自這種遠大的理想、高尚的人品和真摯的感情。

盛唐詩歌聲律的完備也可從以下幾方面來看:

首先,聲律完備主要指律詩體裁的成熟和普及。五言律詩在初盛唐之交定型以後,至盛唐逐漸打破對仗呆板和句式單調的局面,出現了在五律五排中破偶為散的趨向,參照古詩句法,使律對從拘謹板滯變為自由活潑,可說是盛唐律詩的一個重要特點。這也正說明人們駕馭聲律對仗已經從必然走向自由。七律的形成原晚於五律,在武則天後期到中宗時的宮廷應制詩中才開始得到發展。開元年間七律仍然不多,基本上處於由歌行體的流暢向工穩過渡的狀態中,到杜甫手裡才完全成熟。但這種特殊形態給盛唐七律帶來了後世無法企及的聲調之美。

其次,古體的興起及其與律詩的判然分界,與提倡建安風骨有關,但也反襯出聲律的完備。從陳隋到初唐,古體漸漸律化,古體和律體幾乎不分。陳子昂、宋之問雖然寫作了許多漢魏式五古,但神龍至開元初,五古仍較少有人問津。開元十五年以後,張九齡首先創作大量詠懷的五古長篇,在詩壇上崛起的一批新進詩人也多用力於五古的寫作,其中王維、李頎、王昌齡、高適、儲光羲等數量最多,到開元後期,五古已形成以散句為主,間以偶句、風格清新秀朗的特色。天寶年間,又出現了創作七古的高峰。李頎、王維、高適、岑參、李白、杜甫的七古都達到很高的水平,同時改變了初唐七古與七言歌行不分的狀況。此外,八句體五古的獨立、五言絕句中古絕的增多,也是盛唐詩壇古詩興盛的徵象。

再次,歌行和絕句的興盛,是盛唐詩達到高潮的最重要的標誌。初唐的七言歌行將七言樂府重疊復沓、反覆詠歎的特徵發揮到極致,使這一時期的歌行和樂府一樣,以其聲調的宏暢流轉之美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貌。盛唐的七言歌行沿著初唐後期「稍汰浮華,漸趨平實」的方向發展,由繁複麗密轉向精練疏宕,減少了初唐歌行常用的頂針、排比、回文、復沓等手法,轉為以散句精神貫穿全篇,因而不再以悠揚宛轉的聲情見長,而以氣勢勁健跌宕取勝。篇幅則由初唐的盡情鋪排轉為節制收斂,從而形成骨力矯健、情致委婉、繁簡適度的藝術風貌。此外,雜用古文楚辭句式的雜言歌行也更加自由活潑,雄逸豪蕩。盛唐歌行在李白和杜甫手裡發展到極致,縱放橫絕,極盡變化,「幾於鬼斧神工,莫可思議」(朱庭珍《筱園詩話》),達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境界。

絕句一躍成為盛唐詩壇上最活躍的表現形式。五言絕句有古絕、律絕和介乎二者之間的齊梁體三種形式,其中律絕的數量最少。七絕則大多為律絕,從而形成了五絕格調偏於古、七絕格調偏於近的特點。盛唐絕句恢復了與樂府的聯繫,篇幅短小、意味深長、語言純淨、情韻天然。它們大都能學習民歌直接發自內心的自然音調,以及單純明快、不假思索的新鮮風格,又比民歌更自覺地將個人的感受結合於民族共同情感,用平易凝練、樸素流暢的口語概括出人們生活中最普遍最深沉的感情,從而為人人理解,代代傳誦。

總的說來,盛唐詩歌兼取漢魏興寄和齊梁清詞,主張在豐滿的形象描繪中體現出風骨性靈。除直抒胸臆外,各種題材都可以有所寄托,許多邊塞詩就是抒寫立功理想和不遇之慨的言志詩。它們將魏晉邊塞詩中過於理想化的色彩和齊梁詩中哀怨之情多於英雄氣魄的特點結合起來,歌頌了真實而有感情的英雄。很多山水詩乃至閨情宮怨詩也是有所寄托的詠懷詩,它們兼取魏晉詩偏重言志寓意和齊梁詩極貌寫物的表現藝術,形成融情意於鮮明形象的特色。許多贈人送別詩延續了齊梁詩多寫日常生活的傳統,但善於在普通的生活中提煉人情的普遍現象,以透徹明快的語言概括人生的共同感受,使之達到接近生活哲理的高度。漢魏詩氣象渾淪的長處與齊梁詩情致委婉的特點相融合,英雄氣魄和牧歌情調的統一,使盛唐詩形成了壯麗雄渾和天然清新的共同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