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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文章

文章無定法,所以除了「會心人自得之」之外,實難授受。清人唐彪的《讀書作文譜》引了明代的程楷之言,以為:「修辭無他巧,唯要知換字之法,瑣碎字宜以冠冕字換之,庸俗字宜以文雅字換之。」這已經說得夠簡要了,但是道理卻不夠硬。

像世傳宋太祖的詩,有這樣的句子:「欲出未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逐卻殘星趕卻月。」雖然不避俚語俗字,可是讀來格局宏大,氣象萬千。當他的詞臣建議把原句修改為「未離海嶠千山黑,才到天心萬國明」,看來修辭工整,音律協調,可是文氣悖弱,遠不如原作辭志慷慨。

《舊唐書·狄仁傑傳》有這麼一小段:「則天嘗問仁傑曰:『朕要一好漢任使,有乎?』」到了《資治通鑒》裡,話就改成了:「則天嘗問仁傑曰:『朕要一佳士任使,有乎?』」到了《新唐書》「佳士」又變成了「奇士」,接著,在《唐史論斷》裡,卻又改成了「好人」。每經一手,那更動字句的人一定有他個人的品味和顧慮,可是無論怎麼看,還都是原先那「好漢」兩字能傳武則天之神。

白居易詩「芙蓉如面柳如眉」,李後主詞「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蘇東坡《望湖亭》「黑雲堆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這一類傳誦千古的名句看來都是眼前即景,其渾然天成,似乎沒有經過雕琢剪裁,後人想要在原意原境上作點撥,卻分毫撼動不了。

也有藉著改動他人文字,趁機竊占,卻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記不得是在哪一本筆記裡讀到一聯原作如此:「滿眼是花花不見,一層明月一層霜。」這是很生動、也很自然的襯托比擬之法,經人改成「滿眼見山山不見,一層紅樹一層雲」簡直就不知所云了。

我們早就熟悉王荊公數度圈改更易,才得出「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這樣的修改過程之得以流傳,還是由於三改五改之後,果然修成正果。據說孟浩然那一首家喻戶曉的《過故人莊》卻是在詩人身故數百年之後遭逢改動,可以說是一連串的慘禍。原文如此: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敞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明刻本脫去「就」字,有人給改了「醉」字、也有人給改了「泛」字、還有改成「賞」字的、改成「對」字的。所幸日後得一得善本證之,原來還是「就」字,偏也就是這一個「就」字的當得很,改不得。

江為原有兩句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這是泛寫水邊竹桂夜景的一聯,只能說屬對工穩、詠物尋常罷了,經林逋之手改了兩個字:以「疏」字代「竹」字,用「暗」字代「桂」字,境界全出,單以之詠梅,成為絕唱,自後千載沒有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梅花詞。這樣的竊占,原作者即使有知而有憾,也不好意思承認的。

我對寫文章用字打通過一竅,是高中時由家父給開的。他見我正在背一篇課文——歐陽修《瀧岡阡表》;便說:「這文章裡原先有一句『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但是等到定稿的時候,『抱』字已經改成『劍』字了。『劍』者,挾之於旁也。看,改得多響?」「響」,就是那一刻學會的。而所謂修改,有時候不是訂正什麼錯誤,而是為了這種極其細微之處的講究。《醬肘子》數易其稿,緣故在此。

《醬肘子》原文主旨是做菜,材料、工序而已;在寫文章的人說來,都不容易引起趣味,所以得壓縮文字。然而單寫食譜,枯瘦乏味,又必須飾之以故事、人情,這便要短話長說。這就要調度敘述的順序。原先的版本直寫黃師傅和我在廚房裡的爭辯,帶出北京「天福號」的古方。這樣寫,兩套作法反而顯得重複,讀來容易混淆。

到了第二個版本,我先寫黃良其人對於美食家的觀感,以及我們倆在酒桌邊的許多議論。這就走岔了路,成為另一篇文章,讀來竟是我自己對美食書寫的風潮抒感慨、發牢騷了。回頭想想:行文之初衷,不就是一道菜嗎?不就是醬肘子嗎?

第三個版本,是三篇之中最短的。關鍵所在,無關長短,而在節奏。我縮節了每一個面向的內容,使原先逼近三千字的長文只剩下一千兩百字,與黃師傅論廚藝的內容儘管快刀芟削,不留一字。長話短說的要旨便在於此:刪除一半文字,調度語句順序,回頭看看,就像理髮,清爽了。

例 

醬肘子

醬肘子是北京有名的熟食。要言之:用肉滿膘肥的豬肘子,洗刷乾淨後,與花椒、桂皮、鹽、姜、糖、酒等佐料一起下鍋大火煮。一小時後取出用涼水沖,浮油盡去。原湯過籮兩次,再把肘子回鍋,傾入原湯,加上香料,大火先煮四個小時,再以微火燜一個小時。特點是皮肉珵亮,熟爛香醇。

據說北京西單牌樓「天福號」海內獨步,起於乾隆三年(西元一七三八年),山東寓京庖人劉德山無意間的發明。說是劉德山讓兒子守湯鍋,看燒熟肉,沒想到這孩子打瞌睡,一覺醒來,鍋裡的肉已經塌爛,只剩下一點濃稠的湯汁。起鍋之後,肉軟爛如泥,只好晾涼了,勉強置賣。不料有個刑部司官的家人買回去之後,主翁吃了大感滿意。第二天,又派家人特地到天福號來買這種醬肘子。劉德山因之而改變了原先熟肉鋪的製程,專燒醬肘子,迄今近二百八十年。

話分另一頭說。我的朋友黃良在台北新店開了一家麵館,主食是韓式麵點,兼賣泡菜、滷味和他夫妻兩家拿手配方的東北酸白菜火鍋。店面不大,卻能夠在大台北都會區馳名十年。黃良於庖藝最不喜「美食家」者言,總覺得這些年許多打著美食記者、美食專欄作家、美食部落格主旗號的吃客,大多數都是腦懶嘴饞的流氓;仗著一枝刀筆,據案大嚼之餘,還帶著些揎拳擼袖的架子,顯露著些許「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的派頭。是以他老人家很少跟人談飲饌、談烹調、談賞味。一旦說起來,必定是實戰技術導向,絕不徒托空言。

他聽我說起天福號的傳聞,立刻搖頭擺手,全然不肯相信守爐鍋打瞌睡這故事的真實性。試想:近三百年前的灶爐是何等物?燒熟肉自然要不時加以攪拌,守爐的果真睡到湯鍋收汁,底下的肘子皮非燒焦不可。

黃良自己研製的醬肘子是以蔥、姜、八角為主要的佐料,輔以花椒、桂皮、白芷、小茴香、丁香、山耐和陳皮,程序上與世傳天福號的作法也小有不同,黃良的醬肘子在下鍋鹵煮一小時左右,試以箸穿之,大約半熟,即可關火待涼,讓肘子在湯汁裡浸泡一整天。之後再重新以小火燉煮一個小時,此時再以箸試之,能夠輕易洞穿,就算熟透了。接下來便是定型——從前用細麻繩捆紮縛裹,頗費工夫;如今代之以保鮮膜,便捷省事得多,但是為求真空往往要包裹十六層、二十層,耗材亦頗可觀。

酒之清者為聖,濁者為賢。醬肘子下酒,可謂賢聖兩宜,我跟黃良一起喝過不少酒了,沒有醬肘子,總不愜意;有了醬肘子,就會多喝不知際涯。前幾年一喝多,我就抄起大筆、飽酣濃墨,往他牆上寫字,害他經常得重新髹漆。我猜他後來窺出這裡頭的機關了,醬肘子隨即減產,之後我果然喝得少;因之常保清醒,粉牆便清爽許多。有一陣,面對面的醬肘子僅於每週四開鹵,週末供應,我想這一定是衝著我週末不出門而來的。

某歲入冬甚晚,乍寒難禁,總在找烈酒喝。然而有酒無餚,殊少意趣,想用一幅字換黃良一個醬肘子,問他該寫什麼,他說:「寫一幅『本店絕不打罵客人』好了。」這是嚴重警告我不得再借酒書壁的意思。我還真為他寫了一軸,他也著實張掛了一陣,人來看著笑,算是小小的噱頭。過不兩春秋,藉著收拾店面的機會,他又給摘了去。可是拿字換醬肘子這事他記住了,往後再入冬,遇到寒流南下,他會冷著臉,主動說:「給你準備了肘子——但是千萬別再拿字來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