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文章自在 > 借題發揮 >

借題發揮

我看過一張模仿明清文人畫風格的水墨。畫面上寥寥三數筆線條,一筆畫出兩相對斜線中間連著一水平橫線,這是橋身;底下一筆半圓弧,這是橋拱;橋邊一垂直線條,頂上一彎、一圈,就算是路燈了;其餘了無他物。倒是在畫面的右上方題了四個小字: 「霧失遠山」。其妙,在於畫面上根本沒有山,也惟其在體會了山被迷霧遮掩之後,才發現途中大量的留白不是無物,而是霧;命題在霧,卻又沒有畫霧。

舉《捫虱的人》以為例文,是為了交代幾種寫法。首先,是借題發揮。

借題發揮,求的是歪打正著。我們對一篇文章的內容有所期待,多半來自題目字面所給予的明喻或暗示。文章讀完,有所體會,先前的期待得到了滿足,這是行文呼應了題目,文章本格常道如此。

但是有些文章,自有一種閒話閒說的風趣;隨興吐囑,信手拈來。覽文之際,時而會切題之意;時而卻根本忘了題目,題與文或近或遠,若即若離,在台靜農、汪曾祺筆下,往往有這種不為著文而自成煙霞綺繡的神采。也正由於作者不為著文,文章的宗旨交錯曼衍,綿延不拘,散意風流,別見活潑。尋常寫作者即使心摹手追,其境界未必能到,這時,借題發揮四字便派上了用場。

作者胸中早有一段成竹,卻不以之命題,反而往他處拈出字句,讓讀者以為用意在彼,實則所喻在此。就像《捫虱的人》,題目明明說的是古人衛生習慣不好,身上髒到養著虱子,卻以名士標榜之故,不以為意;可是實際上卻借由捫虱來談「識人」——這是一表、一里兩套。先讓表面的故事隨語流轉,而內在的意涵卻逐事潛伏,顯示出捫虱故事相當巧合地帶有一種觀人知機的智慧。

其次,這篇《捫虱的人》還掌握了一個在接近結尾時筆鋒轉出、亂以他語的手段,讓末段盪開,和先前通篇文字隱、顯兩般題旨都無關係,這會疏解文字稠密、主題集中的沉重感,彷彿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末尾離開原本故事、單演梁朝偉的那一段。這種設計必須看來隨意,但是透過精心組裝;刻意離題,卻不能決絕走死。更要緊的是: 看似盪開了,那兩句「大人者能與微物共生而不離不棄,是環保基礎」卻可能是作者本來要說的話。

有心學好作文的人可以注意第二篇例文所引的《辨奸論》原文,也用了我上文所說的手法——蘇洵引孫子的話,與他全文的論旨並不直接有關,這就是一種盪開的手段。

捫虱的人

蘇東坡的爸爸蘇洵寫過一篇痛罵王安石的《辨奸論》,頗不乏誅心之論,且語涉人身攻擊;在今天,無論如何是會吃上誹謗官司的。這篇文章把王安石刻畫得骯髒還不算,更要說他生活不檢點的惡劣本質,是一種裝模作樣,因為:臉髒了不忘擦抹、衣服髒了不忘洗滌,這是人情之常。像王安石那樣,「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蘇洵稱這叫「不近人情」,而且他所導出的理論是:「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而王安石的衛生習慣實在到了噁心人的地步,據說他隨時可以從衣服裡摸出幾個虱子來。

身上養虱子的不只王安石,還有王猛(西元三二五至三七五年)。前秦苻堅稱王猛為「諸葛亮」,官拜大將軍兼丞相。王猛只活了五十年,卻創造了不世的功業。

原先,他不過是華陰山區野居的一個年輕人,誰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出息。有回穿著一身破舊的短衣,來到一所軍營門口,求見大將軍桓溫。桓溫當時正準備第一次北伐,打進了關中,駐軍於灞上。可是為了保存實力,他又遲遲不肯渡過灞水,攻進長安,就這麼耗著。在傳統的中國軍人而言,這是很正常的:一旦把敵人完全消滅,軍人不就只有解甲歸田一途了嗎?

來訪的王猛處境也很悶。當時關中士族嫌他出身低微,瞧不起他。他來見桓溫,自然有更大的企圖,可就在縱論天下之際,居然忘形,一面說著,一面從破舊的衣服裡摸出一隻又一隻的虱子來,「旁若無人」一語,就是從這個場面來的。桓溫有雅量、擅賞鑒,知道王猛絕非泛泛之輩,也不以為忤,反而虛心問道:「我奉天子之命,率銳師十萬,仗義討逆,為百姓除殘賊,可是來到這裡,地方上的豪傑卻沒有一個人來同我會師,這是什麼道理?」

王猛說:「明公不遠數千里,深入寇境,可是長安就在咫尺之間,大軍卻不肯渡灞水,連老百姓都看出你並無恢復之意,當然不來了。」這一番話正說中了桓溫的心事。原來桓溫北伐,主要是想在東晉朝廷樹威,所謂的「養寇自重」。

這就等於是往桓溫身上摸出不可見人的虱子來了,桓溫「默然無以酬之」。北伐是個幌子,居然讓這身上長虱子的年輕人給拆穿了。桓溫只好班師還朝,做他的太平顯貴。臨行之際,賞賜了王猛車馬,拜高官督護,請他跟自己一塊兒回南方去。王猛則先回了一趟華陰山,請教他山上的老師。老師父說得好:「你和桓溫是彼此相當而應該各領風騷的人物,在這裡,你自有富貴可期,跑那麼遠幹嘛?」王猛於是決定留在長安,日後成為前秦苻堅的左右手,一代名相。

苻堅即位之前就相信:只有長期任用熟悉南方社會的讀書人才有機會幫助他改造北方的政府和制度。有人推薦王猛,苻堅把他請了來,一見而傾心。一年之中拔擢五次, 權傾滿朝——也借這個「外人」之手,苻堅除去了不少老臣、功臣集團裡棘手的政敵。此際王猛才三十六歲,應該是這個時候才學會洗澡的。

「捫虱」一事,在中國歷史上包藏著一個「鑒識人格」的傳統,則大體無疑。唐代鄭綮的《開天傳信記》記錄宣律法師中夜捫虱,眼看就要把虱子甩棄於地,被三奘法師一聲:「律師撲死佛子!」(按:律師,即和尚)叫住,忽然便開悟了。今人更不該忘記, 張愛玲寫錯字的那兩句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卻爬滿了蚤子。」蚤會跳,不爬;而會在袍上爬行的,確實應該是虱子,正是生命角落裡不堪的猥瑣象徵。

別嫌這題目髒,大人者能與微物共生而不離不棄,是環保基礎。

例2 

辨奸論

蘇洵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