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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意

我的小學老師俞敏之女士曾經勉勵班上的同學:要多讀故事,才會說話,才好作文。她還特別強調:光是隨便哪一本成語詞典裡的故事就會讓我們終身受用不盡。我聽從她的指示,親手抄寫成語,抄了滿滿兩小冊作業簿。每個四字語彙背後的故事也都反覆讀了,還經常把來應用於作文之中,每受褒揚,則沾沾自喜,以為作文之道,庶幾在於是焉。

沒想到上了高中,遇見另一位教國文的魏開瑜老師——魏老師同時也是一位中醫師——他給我的作文把了一脈。在一篇命題作文後面,魏老師用硃筆細批:「你的詞彙豐富,可是為什麼只會從正面說理?」這問題我沒想過,心想:不從正面說理,還有什麼理可說?

待到上大學後,對照賈誼的《過秦論》和蘇洵的《六國論》才逐漸開竅:任何一段故事,都可以應用在相對的義理上;任何一條義理,也都可以容納相異的詮釋——即使是《傑克和豆樹》也完全可以理解成一篇鼓勵行竊殺人以致富的誨盜之作。

每一個故事,都有不同的解釋面向。一般我們在文章中引用故事,多取其明顯而正面浮現的意思,這是用典的慣例。由於典故長時間在歷史中累積,有許多最後還化身為四字成語;一旦為成語,意思就更加固著,除非戲謔式的低貶仿諷(burlesque, parody,今人習慣稱之曰Kuso),幾乎不可能改變其意義。

因此,僅僅從成語中汲取教訓,往往限制了我們對於史事多方面的發掘和觀察。比方說以下的例文所舉的「狄青斬關」。截至目前為止,這「狄青斬關」還不是一個大眾通用的成語。也幸虧不是,因為這種寓意繁複的故事是讓我們進一步想像和思索的,不是供人方便套模利用的。

反面用典的深刻意義是顛覆「成語式思維」,也就是打破「故事/教訓」的慣性、甚至惰性關係,這種書寫恰恰不是為了因循前人的判斷,而是開啟我們自己的觀點。

例 

狄元帥不會告訴你

我在十歲那年初讀《五虎平西》,讀的是東方出版社的繪圖注音縮節版,也就是看熱鬧。父親總想讓我從熱鬧裡提取一些教訓,卻很少成功。

有一日他忽然問我:「讀到狄元帥打崑崙關的故事了沒有?」老實說:我不記得當時怎麼答的,我只記得他接著笑了笑、指著我手裡的書,說:「打崑崙關打得乾淨俐落,痛快淋漓,而且意思很深。」依照他一向對我讀書活動旁敲側擊的慣例來看,他的目的似乎不是在考較我記憶情節,而是提醒我那個段子別有意趣。

《五虎平西》不是什麼值得一讀再讀的小說。我在十多年以後是因為學業的需要, 非得讀一讀未經縮節的原版不可;卻不期然想起前述的情景。可是在厚達四百頁的原版書中,根本找不著有什麼「狄元帥打崑崙關」的情節,便反問起父親:記不記得《五虎平西》裡狄元帥打崑崙關的事。我得到的答覆更妙——父親竟然說他一直沒有閒工夫讀《五虎平西》。換言之:他根本不知道書裡有(或者沒有)什麼「狄元帥打崑崙關」的段子。

那麼,我年幼時的記憶是錯誤的?可是,「狄元帥打崑崙關」、「乾淨俐落、痛快淋漓,而且意思很深」這幾句話,為什麼會使我有言猶在耳之感呢?

又過了二十多年,我偶然間在《續墨客揮犀》裡讀到一則題為《上元夜張燕》(按:上元,即今之所謂元宵;張燕,就是大開宴席的意思)的文字:

狄青為樞密副使,宣撫廣西時,儂智高守崑崙關。青至賓州,值上元節,令大張燈燭。首夜燕將佐,次夜燕從軍官,三夜燕軍校。首夜樂飲徹曉。次夜二鼓時,青稱疾暫起如內。久之,使人諭孫元規,令:「暫主席行酒,少服藥,乃出。」數使人勤勞座客,至曉,各未敢退。忽有馳者云:「是夜五鼓,青已奪崑崙矣!」

這才有了點兒恍然之感:也許當年父親問起我的那個時候所指的,就是這則筆記的內容,只不過他始終不知道此則所記的狄青故事,實則並未經說書人編入《五虎平西》而已。接下來,就剩下困擾了我三十年的那個問題:「乾淨俐落、痛快淋漓,而且意思很深」究竟深在哪裡?

對照其他有關狄青征討儂智高的史料來看,我們知道:宋仁宗皇佑四年(西元一五二年),廣源州(今廣西與越南交界處)部落主儂智高為了擺脫交趾的控制,想歸順宋朝遭拒,索性向兩廣地區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陷邕州(今廣西西寧市),而且沿邕江東下,一度甚至威脅廣州。《上元夜張燕》這則筆記所載,應該就是皇佑五年(西元一五三年)初,狄青領兵萬餘人、經過幾個月非常緩慢、安靜的移師行動、初抵賓州的情形。一般的史料上都曾記錄到狄青在賓州安營,並散播糧運不繼、下令大軍籌糧安頓的情節,這讓儂智高方面的間諜誤判:宋軍一時還不會出兵。可是,《上元夜張燕》這個故事卻讓人想到狄青發動奇襲前的另一個顧慮:奇襲若要成功,孰為可用之人?

《上元夜張燕》告訴我們:狄青刻意宣佈了分三次宴請軍中將士,為的不只是欺敵,也是欺己。他既不想讓敵人以為他會立刻用兵,也不想讓太多人參與一次看來十分匆促的攻擊行動——這裡的「太多人」顯然包括了首夜之宴中歡飲至天亮的「將佐」(高級將領)以及次夜正無知地守在宴席上恭候元帥回座的「從軍官」(中級軍官)—— 狄青當然也不可能孤丁一人,戴起銅面具,跨馬搦戰、奪關而還。他是否率領了準備在第三夜宴請的「軍校」(任輔佐之職的低級軍官)?筆記上沒有明說,但是我卻認為很有可能。換言之:前兩夜的達旦之飲擺明就是要排除部隊裡較高層的軍官——就一次奇襲行動而言,他們不是真正的戰力。

這個故事可能會帶來不實的教訓——讓人誤以為一個天縱英明的領導者根本不需要一大群在科層體系中由陞遷制度所拔擢、供養出來的中級幹部。不過這樣的誤會很普遍,否則不會有人成天價不論大事小事都呼喚:「總統,您在哪裡?」從另一方面來看: 這個故事也可以帶來切實的教訓——一個自認深謀遠慮的領導者最常欺騙的敵人是他自己手下的高級和中級幹部。這是為什麼你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會從報紙上讀到政府某行政首長忽然發言作成某一政策裁示、而他手下的各級官僚都表示:事前一無所知。我相信這些首長肯定沒有讀過這則故事,他們只是把施政當作一次又一次必須歸功於個人興之所至、偶然得之的奇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