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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口便是

李白有一篇標題很長的短文《冬日於龍門送從弟京兆參軍令問之淮南覲省序》,文中充分流露出對自己才思之滿意。這篇文章是李白給李令問送行所作,想是送行之際, 水酒喝了不少,歡情融洽,彼此愈見欣賞,其情如此:「(李令問)常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臟,皆錦繡耶!不然,何開口成文,揮翰霧散?』因撫掌大笑,揚眉當之。」

這一小段話就洋溢著十分飽滿的文采。借由李令問不免帶些誇張意味的稱讚,李白絲毫不客氣地承認了他的能力,不是孜矻宿構、皓首摛文的普通作家,他彷彿有一種天生的能力。恰是《詩經·小雅·都人士》所形容的那樣:「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成章。」《詩經》裡面所推崇的是舊都鎬京人物儀容之盛,由於懷念前代人的談吐,而發明了「出言成章」的語詞。至於心肝五臟皆錦繡,其思理之敏捷、修辭之豐瞻、用事之典雅、聲韻之鏗鏘,猶較《詩經》所形容得更為燦爛,而李白「撫掌大笑,揚眉當之」八字之奇倔瀟灑,確實當得起!

放心說自己想說的話,才能到這個境界。所以,理解「出言成章」的關鍵,要之在於「其容不改」。《詩經》所描述的舊都鎬京之人,為什麼能說出那樣美好的語言呢?他們有著上國之人的自信啊!

如何加強作文能力?這是個問題嗎?如果有那麼一整天——只要二十四小時就好——我不需要接觸這樣一個話題,至少不必聽到和感受到家有升學子女的父母這種奇特的焦慮,那麼,我或許會覺得生活清靜而愉快一些。然而想要臻於此境好像並不容易。在我們的身邊,總有人認為自己的子女多多少少有表達障礙。

「文非吾家事」的焦慮似乎還帶來了不少商機。近年來不少人自覺有能力幫助孩子寫作文,教材一本一本地寫,CD一套一套地錄,似乎就把孩子們「帶進」了「文學的殿堂」,或者是讓「文學」豐富了「孩子的心靈」。這些幫助學子「加強作文能力」的人並不覺得為了通過升學考試而補習作文是一件多麼不對勁的事——不是也有很多人補習數學嗎?不是也有很多人補習英文嗎?不是也有很多人補習音樂嗎?如果沒有一級一級的考試檢核「把關」,還有誰願意運用整篇整篇的文字去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呢?

毋寧從相對的觀點來說:一旦通過了考試,學子們還願意自動自發、寫命題作文的大概很少。就像數學或英文一樣,一旦在生活現實裡工具性的應用機會少了或是沒了, 人們當然不會純粹以「加強能力」為目的而主動演算或是鍛煉。

質言之:各級考試「誘導」考生學習作文所加強的,不是一種隨身攜帶的能力,而是用後即丟的資格。人們通過了考試,卻會更加打從心眼兒裡瞧不起作文這件事:以為那不過一個跨越時費力,跨越後卻可以「去不復顧」的門檻;一種獵取功名的、不得已而施之的手段。作文,若不是與一個人表達自我的熱情相終始,那麼,它在本質上根本是造作虛假的。

我服兵役的時候在士官級的軍事學校擔任文史教官,一連兩年面對數百名大部分是高中聯考門前的落敗者。幾乎所有的學生基於種種原因痛恨作文,其中一個在課堂上公然睡覺罷寫的學生說得實在而有力:「教官出的題目我沒話可說。」

孩子們真的沒話可說嗎?還是他想說的話被作文的形式給封閉了呢?我想了幾天, 終於想出一招,讓學生先讀一篇他們自選的故事,並且用自己的語言複述一遍這故事; 我只規定:在口頭複述的時候不可以用「後來」、「然後」、「結果」這些方便滑溜的連接語詞(用一次就扣十分)。口述完成而能夠不遺漏原故事的內容,就拿滿分。

沒有人在第一次拿到滿分,大部分的人連六十分都夠不上。但是,在和慣用連接語詞展開搏鬥的同時,他們開始構思、開始組句、開始謀篇,不得已而拿起筆來打草稿。很快便可以文從字順地說明一個事件,掌握一段情節,甚至提供充分而不累贅的細節。

打消我們日常口語中毫無意義的口頭禪,有如清理思考的蕪蔓,掌握感受的本質,這種工作不需要花錢補習、買講義、背誦範文和修辭條例,它原本就是我們自有自成的能力。擔心孩子作文寫不好的父母倘若實在焦慮得很,請聽我一言:找一篇有頭有尾的故事,讓你的孩子讀熟了,再請他用我所要求的方式口述一遍。

我的老朋友胡金銓導演一向以風趣冷雋著稱,他編劇本、寫小說、也作雜文,總出之以乾淨俐落的口語,我聽他說故事、講笑話,只消一遍,就印象深刻,銘志不忘—— 這不是因為我有多麼強大的記憶力,卻是他「開口成文,揮翰霧散」的本事。口語簡潔,文句清通,周轉敘述的角度有如調度一個個節奏明快的短拍鏡頭,就能夠讓聆聽者(讀者)暢然領會。《胡金銓說笑》是為了紀念這位妙趣橫溢的長者而作,行文之時, 也刻意模仿了胡導演精悍的語氣。

也許父母們自己應該先試一試:你能夠乾淨俐落地說話嗎?

例1 

口頭禪四訓

我們台灣人普遍重視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卻似乎很不在意他人耳中聽到了我們說的什麼、或者是怎麼說。人人都懂得若干塑身美白養顏健體的門道,但是一旦講究起說話的品質,就會招致異樣的、質疑的眼神:你要參加演講比賽嗎?

在我上中小學的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人不對裝腔作勢的國語演講比賽發自內心地反感,然而比賽的優勝者通常就是那些裝腔作勢的同學。這種反感多少也帶有某些政治意識,彷彿字正腔圓者演而講之的內容特別虛情假意,或者是趨炎附勢。連帶地,在生活中字正腔圓地說話的人,反而成了不受歡迎的異類。

語言的使用在於使用者對語言認識的程度與堅持的態度。中國古代講究言談的人也是在一定的階級和文化圈之中。在某一些特定的歷史進程裡,一群又一群主導社會發展的中堅分子不約而同地講究談吐,使言說之趣蔚為風尚,甚至啟蒙了思想。不過,一旦佔居大多數的庶民都在潛意識或無意識的狀態之中排斥「準確地講話」,則言談就無所謂優雅風趣,甚至連清楚明白都談不上了。

現在的人也不是不愛說話,大部分說著話的人都把說話視為天生而能,便不加琢磨鍛煉,也沒有人會勞神分辨談吐之高下深淺,甚至多以經常有機會公開說話者為「名嘴」,而誤以為「名嘴」之「什麼都能說」、「什麼都敢說」就是會說話,「如何造就說話的典範」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美學問題。大眾既然看多了電視,也就朗朗然跟名嘴們學會了種種口頭禪。這是近年來常民社會言語品質益發低落的原因。

我對人們不自覺而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有獨到的敏感,總是會追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說話的?」我有一個朋友開口閉口就是:「說句不好聽的……」當他說完了整個句子之後,我忍不住問道:「你這話沒什麼不好聽的啊?還記得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說話的?」他乍聽我這反應,愣了一下,也並不覺得他的話有什麼不好聽, 可是當對話繼續下去,他又來了:「說句不好聽的……」我還是一樣地問:「你這話沒什麼不好聽的啊?還記得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說話的?」如是者三,最後他終於忍不住,臉紅脖子粗了好一會兒,迸出一句:「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樣我很難說話呀!」

「基本上」三字也流行過很長一段時間。據我的觀察,是從八年代的文化界開始,始作俑者是一批留洋後返台任事的學者,他們這口頭禪是從「basically」翻來的,無論語意可以解做「根本地」、「本來地」、「本質地」、「實際上」、「直截了當地說」……翻成中文的口頭禪則一律出之以「基本上」;也沒有人會追究「那麼基本以下是什麼?」。我的朋友某教授在我一小時長的電台訪談節目裡可以說上五十八次,所說的內容未必真的很「基本」。

到了二十一世紀,「基本上」有了分身。有的人顯然不安於陳腔濫調,卻改不了, 只好改說「原則上」。大約就在此際,「事實上」也加入了這一「失義語彙」的行列。TVBS某主播兼政論節目主持人堪稱大宗使用此語之翹楚。就其上下文來說,所言之物未必盡屬事實層次,比方說這個句子:「事實上誰也不能證明是誰作假。」

另一個不擇時不擇地不擇人皆可出的口頭禪是「其實」。我考之於不少語言學家、社會學家、文化人類學家,為什麼無論在什麼樣的上下文語境裡,人們總是那麼喜歡說:「其實……」

我當然可以把「其實」當成「呃」、「well,」甚至等同於清嗓子的一聲咳嗽,不必深究其義。不過,世上沒有不具備意義的語言;仔細想來,在對話中能夠被說者和聽者同時「充耳不聞」的語詞很可能正涵藏了人們共同的、不可明言的設想。人們為什麼會說「其實」呢?「其實」有個不被道出的假設,隱藏在這個語詞的前面,即是「你已經知道的是不實的」,有了這一假設,才需要我來告訴你「你應該知道的」。換言之,總是說「其實」、「其實」的人潛意識已經假設:聽者是無知的。

試舉一例以明其本源:由於在電視談話節目中人人爭鋒,最好能在他人語句之間鑽縫攔截,是以具有攔截力的簡短髮語詞最容易達陣,如「其實」、如「事實上」。按照修辭的慣例,此二、三字一出,必定表示攔截發言者一定有什麼不同於前一位發言者的高明意見,殊不知攔截則攔截矣,搶話說的人經常是這麼往下說的:「其實——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

氾濫的電視言談非但不能保障談吐教養之提升,反而保證了修辭品質之匱乏。我還可以舉一個例子——近年我的香港朋友來訪,會不約而同地問我:台北人為什麼不再像過去幾年那樣談書、談電影、談藝術,甚至談政治經濟……「大家都在談吃!」而且談來談去,用的都是「好吃」、「好好吃」、「好吃得不得了」以及「感覺好舒服」、「很有質感」、「口感很特別」、「感覺對了」這一些徹底缺乏感受能力的話。為什麼?我的答案也很乏味,千篇一律就是電視新聞,新聞電視。

趣味的淺薄、題材的貧瘠、修辭的枯乏,都還不算什麼。你還會愈來愈熟悉下面這樣的語言,電視劇演員都這麼說話:

「你造嗎?有獸,偉直在想,神獸,偉像間醬紫,古瓊氣對飲縮,其實,偉直都宣你,宣你痕腳阿——做我女票吧!」

簡單翻譯成我少年時聽過的、不算字正腔圓的普通國語,這段話應該是這樣說的: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我會像今天這個樣子,鼓起勇氣對你說: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做我的女朋友吧!」

有些話,無論如何,就是改不了、免不了要那樣說,有人隨俗,稱之為口頭禪;有人尚古,稱之為發語詞。有人說無傷大雅,忽之略之可也。有人說這些都是轉接語,不拘泥於字面之義而誤會就好,何須望文生事?也有人直斥為無意義的廢話——既然沒意義,幹嘛一定要分析出內涵來呢?

它們無意義嗎?還是具現了某些被吾人集體或個別隱藏起來的情感與思維面向?善於聽人說話的人會注意這樣的問題,讓我們聽得更傳神。比方說:「你懂我意思?」「你懂我意思?」根本上就是「夾帶著」「我看你是聽不太懂我的意思」的意思。

說的人也許未必真那麼想,也未必真要那麼沒禮貌,但是出口如連珠,往往每三句話就夾一個「你懂我意思?」特別顯著促迫。聽見這樣的話,我通常立刻回答「不懂」。對方也怪,經常根本不在乎我懂或不懂,只是繼續說下去。所以這種「你懂我意思?」往往蘊含著「我不太確定我說了些什麼,拜託你!請你說『懂』,好讓我能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有了點兒資歷的外務員、推銷員、直銷會員、保險公司營業員經常說這樣的話。此話看似對自己所言信心滿滿,然而卻正是深刻地缺乏信心的掩飾。正如我前文說過的: 常不自覺地把「其實」掛在嘴邊的人多半有幾個特質:一是不相信聽者會立刻同意他的看法,二是不認為聽者懂得他所說的內容,三是自己對所說的話的確鑿性、真實性並無實際的把握,必須用這個發語詞來強調、以說服聽者或者自己。甚至第四他明明是在說假話。

如果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就那麼兩三個魔咒,我覺得常民文化真是單調得可以了!

「基本上」現在已經為許多人自覺糗蛋,而改用「大體上」、「大致上」、「原則上」,不論怎麼用,「上」字是跑不掉啦——套句紀曉嵐跟公公說過的話:下面就沒有了。

小說家阿城極擅談吐,也不免有口頭之禪,他的慣用語亦非獨有,而是很多北京人都會說的一句:「完了呢——」相當於吾人的「然後」。聽人說一件事兒,有時間性,前一時到後一時之間,我們似乎總用「然後」帶過。我兒子年幼時的「然後」說得很浮濫,如:「我想吃草莓吐司,然後呢,也可以吃藍莓吐司。」你千萬不要撐他兩種吐司,他的意思是草莓或藍莓吐司都可以的。阿城不說「然後」,他說「完了呢」,即使沒有時序性的敘述也免不了。如:「當年洋人那些個銀子都是打墨西哥煉的,完了呢,中國的瓷器就換了墨西哥的銀子。」

「說老實話」、「說句老實話」也是一絕。當年有一煙友,開口就是:「說句老實話。」我登時悄悄替他算了起來,一根煙,二十一句老實話,不可謂不是老實人了。這句話的確可以有反面的指涉,意思是:「我經常動些不老實的念頭,但是我不會說出來;因為要在腦子裡過濾過濾,所以說的時候,我把那些個不老實的玩意兒都留著不說了,單說這老實的。」

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常說「結果後來」,說得很快,聽著像是「就來」。

有一天我家老爺子聽不下去了,跟我說:「你舅舅今天不會來。」我當然聽不懂,老爺子很耐心地再問我:「你鎮天價說的『就來』、『舅來』,又是什麼意思?」

我一字一字說:「很簡單哪,就是『結果後來』呀!」老爺子接著問我一段話,教我至今難忘:「結果是結果,後來是後來;『後來』還不算『結果』呢,有了『結果』,還有『後來』嗎?」從那一天、那一刻起,我硬是「戒」掉了「結果後來」這個台詞。

戒掉廢話,就是把想說的什麼想清楚的開始。

「戒掉廢話」,如果說成「戒掉廢話的部分」似乎也可以,至少在今天大部分常民語言環境之中,這麼說並不干犯誰。

我和家人坐在餐廳的一角,讚歎著此地裝潢優雅,用具精潔,侍者服飾美觀大方,應該是在完整規劃、訓練了一大套know how 之後才輸入開發的日式料理。的確,坊市間家常的閒話不是沒有道理:經營者的用心,顧客一眼就看得到。就在這一刻,耳邊傳來服務生的輕聲細語:「現在為您介紹菜單的部分喔。」

這只是「部分」的開始。「接下來為您上前菜的部分喔」、「現在為您上主菜的部分喔」、「現在為您補充醬料的部分喔」、「為您加開水的部分喔」……

我於是側耳傾聽鄰桌動靜,發現每一位服務生都是這麼說話的——他們總在為客人作部分的服務。或者應該這麼說:在每一次將要實施特定的服務項目之時,服務生都會提醒他們的客人:這是整個流程中間的某一個部分。

不,不只是這一家餐廳,還有旁的許多餐廳;也不只是餐廳,還有旁的許多服務行業,幾乎所到之處,你都能聽到人們告訴你:這是「某某的一部分」。任何能發聲的傳播媒體也是這麼來的:「現在讓我們來瞭解一下國際新聞的部分……」「現在為您報導聽障奧運的部分……」「把話題拉回到黑心鮑魚的部分……」

有些人不說「的部分」,他們說「的區塊」;意思卻沒有什麼不同,聽來更有修飾性,好像「區塊」比起「部分」來不那麼籠統,所指涉者也較為深入。是的,「block 」聽起來是要比「part」更具備定位的效果,比方說:「目前在版面上放置的廣告區塊共有五家」似乎並沒有什麼不正確的,但是「我對煮咖啡這個區塊比較熟習」就令人有喝到渣子的感覺。

「區塊」也許拗口,所以不少人簡述之為「塊」。我時時刻刻會聽到影音媒體訪問來賓,不論言及哪一個領域、哪一個專業,都會出現這樣的「一塊又一塊」,「在流行時尚這一塊,您可以稱得上是達人了……」「個人理財這一塊真是相當複雜的……」,甚至「說到台灣政壇地方派系這一塊,真是無奇不有」。就我印象所及,只有蛋糕、披薩、牛排之屬是可以塊論的。至於牛排,無論是tenderloin、T­bone、porterhouse、strip、rib­eye、club、sirloin、flank等,我會稱之為「部位」,可是股市名嘴會告訴你:「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這個部位還不是很好,投資人應該謹慎。」

我不只一次地提到常民語言的曖昧、胼贅與含糊,總希望有讀者在這種千把字的小文章裡看到現代人說話用字的修辭慣性之中埋伏了多少「不思維」的情境。說話不經由思維,就只能人云亦云地使用慣性發語詞、連接詞和虛字,在我這一代人來看是不可思議的事。

但是這樣說話的人卻很可能自以為是很謹慎的,站在我面前的餐廳服務生繼續說: 「先生,現在為您收回菜單的部分喔!」

「你還是全部都收回去吧。」我說。

他一臉茫然,卻仍然非常有禮貌地說:「為您收回菜單的部分有什麼不對嗎?」

不不不,是我不對,我一定有哪一個部分出了問題!

曾經,四位導演和我在聚會閒談或節目訪問中都提及了台灣社會的語言環境敗壞的問題。作為電影導演,不能不考慮作為整體表演重要環節的語言能力該如何鞏固和培養,但是每每看著綺年玉貌的明日之星,脫口而出的居然都是童子語甚至娃娃語,語言內容之淺薄貧乏固無足論,就連正確、堅定的語氣都無從掌握。關於國語語境的崩潰、淪喪,陳可辛搖頭表示震驚;王家衛說他只能感覺到那是一種「懶音」——從字面上說,就是「懶得發出聲音」的說話;馮小剛則認為現在這種說起話來軟溜溜、黏乎乎、不清不楚的調調兒連大陸年輕人都學上了,蔚為時尚流風;侯孝賢說得更明白:台灣演員根本上已經「不會說話」了。

壞語言不容易被察覺,乃是因為大家都使用這種語言。人們長期浸泡在不準確的發音環境裡無甚講究,總以為「聽得懂意思就好」。一旦想到「發音字正腔圓、聲調抑揚頓挫」就不免想到小學生演講比賽,以為那是裝腔作勢。的確,我自己打從小學開始聽人比賽演講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顯然是一種類似刑罰的處境。然而在誇飾的演說和準確的言詞之間,還是有很明顯的差別,只不過我們大多數的人寧可不講究。

常民語言之敗壞總可以歸咎於大眾傳媒。我昨晚看電視新聞,當TVBS 某女記者在一所醫院裡說出下面這兩句話的時候,我立刻關掉了電視機:「目前還沒有查出車禍受傷的老阿伯是什麼人,老阿伯還處於一個無名氏的狀態。」看起來沒什麼謬誤的語言之所以會令我不安,是因為我很怕自己不知不覺受其蠱惑,墮入冗贅、支離、繁瑣且邏輯錯亂的文法之中,難以自拔。一如:「前第一夫人吳淑珍此刻正前往台北看守所對陳水扁總統進行一個探視的動作。」一如:「李老闆終於在所謂的金融海嘯之中,憑借自己所謂的毅力和所謂的發明,開創了一片所謂的自己的天空。」也不只是主播、記者滿口胼詞贅語,不論餐廳裡做的是什麼菜,吃得滿臉油光接受訪問的民眾似乎只會這兩句:「口感滿順的,對啊。湯頭也超讚的,對啊。絕對物超所值,對啊——耶!」你知道他腦袋裡的詞彙不夠用,所以最後只能用手指筆畫兩個「V 」字對著鏡頭「耶」一下,表示努力助興了。

人們總願意在瘦身、減重、美白、化妝和服飾上盡量讓自己顯得美好,卻很少花時間反省自己的語言是不是平順或準確,人們一點兒也不希望、不追求自己是個能流利運用字句的人,所以在日常生活之中,總是任由自己完全接受大眾媒體慣用詞藻和語氣的操控,隨波逐流。我們在彩妝和名牌手提包似乎很強調個性,但是說起話來千篇一律, 眾口一聲,而渾然不覺得「喪失了自我」。這不是很荒謬錯亂的心態嗎?

我長期觀察吾人所生活的語境,在它最敗壞的期間養兒育女,忽然略有所悟:原來這樣的常民語言和我八歲左右的孩子也就是正在逐漸脫離兒語的年紀相當接近。換言之:大部分你我身邊五十歲以下的成人平日交談的狀態,從未離開過自己八歲左右的情境。孩子們在這個階段,依然備受呵護,不大挨得起嚴厲的指責,一旦吵鬧過度而受到訓斥的時候,還時時以囁嚅支吾之態,表達天真爛漫之情,企圖免責。

說穿了,成年的男女耍幼稚、混含糊,本質上是一種力圖以「可愛」為遮掩、為修飾的偽裝;當這種「扮小免責」之情普及於整個成人社會,就不要談什麼品質、品味了。我跟十足憂心這個「語言返童現象」的馮小剛說:「這叫『可愛文化』,如果連對岸的成人也這麼說話,一切沒治!」馮小剛的臉垮了下來,他一定在擔心,也許觀眾根本看不懂「非誠勿擾」四個字。

例2 

胡金銓說笑

天底下做戲的人都是一個樣。他們看上了一個什麼玩意兒——哪怕只是一張臉孔、一片景色、一段生活瑣碎、一個無足為奇的故事,都會像著了魔似的受了莫大的感動,要把它寫下來、演起來、拍出來。

從前有個電影導演叫張徹,很是博聞雜學,一度迷上了「杭城地藏王」、「杭河藏王幫」的題材,原本想要讓他的弟子陳觀泰領銜演出一部名為《杭城風雲》的電影,到處請人打聽「地藏王」在宗教、神話和民間傳說裡的各種細節。消息傳出,來了個自稱是「杭城藏王缽嫡傳弟子」的人物,宣稱此事甚秘,非單獨約見導演不可,但是要一萬塊錢港紙「填缽兒」(化緣)才肯說。張導演答應了,和對方約在半島酒店的一個房間裡晤談。

彼人生得是形容猥瑣、樣貌醜怪,渾身還散發著一股魚腥泥臭,一見面就要錢。張導演立刻如數掏出——只不過是大致上相當一萬港元的美金,都是百元鈔,而且只有多、沒有少。對方前前後後翻來覆去點了好幾遍,硬說少一張百元鈔,張導演拿回去再數,果然少一張,只好給補上。那「藏王」又算一遍,赫然還是少一張。張導演依樣將所有的鈔票抓回手裡再數一遍,果然還是少了。如是者一連十二次。

張導演在第三次以後就知道來者耍了手法,但是他想親眼看破對方的機關,就算被當成肉頭也無所謂。一路這麼數下去,總不信邪——雖然他肚子裡明白:身上就只剩一百塊錢了,卻還是準備豁出去再數一遍;孰料那「藏王」乾脆伸手道:「你口袋裡還有一百,掏出來就是了。」張導演依言掏了錢,交給「藏王」。「藏王」隨即一抬屁股,朝房間的大面窗戶大步走去,道:「讓你看了十三回都看不出,還當導演呢!我看你根本是個騙子!」說時人已經鑽進窗玻璃裡去了。

張導演大驚,起座開窗一看,外面是空的,臨街俯首,不過是幾十公尺峭壁也似的樓面,那「藏王」不見鬼影,而自己身上連一個崩子兒都不剩了。那一部《杭城風雲》畢竟沒拍成,直到好幾年之後,張徹也才敢把這件事向幾個較為親近的朋友坦白說出, 我則是在陪同胡導演赴杉林溪看景的路上聽來的。

杉林溪當地有一小瀑布,巖壁陡峭,而水勢不甚湍急,瀑底水簾,後面的拱形石洞可數丈深,頗似傳統劇場,純出天然;旅人可以從一旁的小徑繞到水簾後方佇足,隔水看山,別有情味。可惜的是就在一片平坦的巨石當央,晾著一泡屎。我正想口吐髒字咒罵幾聲,卻見胡導演低頭看看穢物、復抬頭看看風光,笑著說:「拉屎的這位老兄還挺知道風雅。」

與胡導演一同工作,完全是基於這些樂子。即使骯髒不堪、即使受騙上當、即使明明虛妄不可信,都會出現一個帶著無比趣味的好奇角度,而且聽一遍就忘不了。

一九九七年一月中,胡導演心臟手術失敗,病逝於台北榮民總醫院。他生前的朋友聚在一道說起來,每個人都會想起一部他發願而未能成就的作品。有人說他的《華工血淚》沒能拍成,最屬遺憾。有人說他還想拍《徐光啟傳》……也有人說他晚年鍾情於動畫片,策劃《劉海戲金蟾》,光是原畫手稿就有近千張,卻苦於沒有資金,連腳本都出不來,才是繼志以歿。

我跟胡導演合作過兩個計劃,一個是香港徐克的《笑傲江湖》,一個是台制魯稚子的《將邪神劍》。前者拍不到幾場戲,徐克收回去自己導了,本子作廢。後者還沒開拍,胡導演便因一再要求追加預算而遭到撤換,本子給接手的丁善璽改得體無完膚、不成面目,從歷史宮廷劇變成了武打色情劇。可我先前領過稿費,拿人手短,沒有申覆的權利。倒是胡導演給我打了個越洋電話,劈頭就問我:「對吳三桂有沒有興趣?」

「聊的興趣很大,寫的興趣沒有。」我說,「我不想寫一個小人的故事。」我在電話裡對胡導演說。

胡導演哈哈大笑起來,道:「滿世界都是小人;不寫小人,你還能寫什麼呢?」他的笑,昂揚奮發,聽來一點兒也沒有鄙夷小人的意思,最教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