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文章自在 > 說事與說教 >

說事與說教

對於心懷教化的人而言,所有的文字都有勸誨的目的,故事也必須提煉出幾句倫理學方面的陳述,才不枉言者諄諄,聽者嘖嘖。但是教訓常常破壞故事,每當說故事的人在末了來上幾句:「這個故事所要說的,其實是……」聽者總會覺得:發明刪節號的人真是天才。

在一篇不是小說的文本之中,寫作者想要藉故事偷渡一點人生的看法,就不能那麼粗糙。作者必須設想:我的讀者可能會跳過那些看起來冗長又陳腐的雜念,那樣的話,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也就落空了。所以在敘事的佈局上,就得趁讀者墮入故事的迷陣之時,巧為佈置。此中技法,說穿了也很簡單,就是讓讀者還來不及防備之前就先下手。

本來,除了喜愛探討佛理、闡明經義的人可能會有興趣之外,夾雜著許多迻譯名詞與鑽之彌深的因明之理的文章不容易普及,作者引述起內典來,也是相當困難的事。怎麼辦呢?

首先,我自己要說的話——也就是對於政客假神道以設教,招搖撞騙的抨擊——被拆分成兩小段,分別放置在引述東年小說的那一段前後。引述東年小說的內容也經過仔細的思考,要用「那時候,佛陀舉動金色的手臂,撫摸地藏菩薩的頭頂」來開篇,使之有敘事性的動感。以下引文,都在說明地藏王菩薩的特性。這個能「粉碎他人的地獄」的特性,既包含了寬恕的襟懷,也彰顯了慈悲的動能,更體現了「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願力。這些,當成人生道理來說就容易乏味,一旦重新安頓次第,教訓的意味就淡化了。

至於故事本身,也有佈局的問題。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是從早到晚、從前到後、從因到果地發生,所以說故事,也大致有一個順向展開的時間軸。不過,畢竟一個故事能引起的好奇不只是「後來發生了什麼」,還有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以《分身和酒瓶》這個故事為例,有一段發生在老小二僧聽見水井裡發出怪聲之前的事,就不能依照順向展開的時間軸,放在故事的最前面——它必須放在故事的中間,才能夠為讀者帶來懸疑和驚奇。這也告訴我們:為什麼俗語總說某個故事「曲折動人」;故事之曲折,源於它隨時會扭曲我們習以為常的時間軸,使我們在聽故事的時候,不只會問「後來如何」,還會問「何以致此」。此二者,必須隨時互相作用,才能變換讀者的好奇趣味。

後來呢?後來,就交給一個溫馨的小故事吧。

例 

分身和酒瓶

對於分身這件事,不只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還有理解不理解的問題。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分身,就先相信了,還號召旁人去信,並鼓吹「只要相信就是真的」,這就是淫祠、淫祀的本源,與詐騙之術沒有什麼差別。假借宗教自由以行險使詐,法律似亦無可如何,只好眼看著愚夫愚婦吃虧上當,受騙散財,居然甘願歡喜。宋代的理學家張龍溪說過:「聖人之大道,常竊合於小人之私心。」比愚夫愚婦奸險的人就會利用「聖人亦如此,小人寧不知?」來遂行欺罔,還打著宗教自由的旗號做護身符。

至於為什麼要有分身?什麼是真正的分身之義?先抄一段我的朋友東年的小說《地藏菩薩本願寺》裡從佛經引來的文字——

那時候,佛陀舉動金色的手臂,撫摸地藏菩薩的頭頂,這樣說:

「你的神力、智慧、慈悲和辯才都是不可思議的。你要記得,我在忉利天宮,在百萬千億無法計較的諸佛、菩薩和天龍八部齊聚的大會中,再將這人間天上所有還沒能夠脫離煩惱的眾生交付給你,不要讓他們墮落到惡道裡去,受一日或一夜的苦,當然更不要讓他們墮落到阿鼻(無間)地獄,去受千萬億劫永無止期的折磨。

「眾生的志願和生性是沒有一定的,總是習惡的多,就算是發出善心了常是一轉息就退消,如果遇到惡的因緣卻是一息息的增積滋長,所以我分出了百千億的身形,要在他們根本的習性中度脫他們。

「若有天上的人以及人間的善男信女,在佛法中種了小小的善根,即使小得像一毛、一塵、一沙、一滴,你也要加以呵護,教他漸漸修成上道,再不會退失。

「若有天上的人以及人間的善男信女,隨著惡業的報應墜入地獄,這種眾生倘若還能念著一尊佛或者一尊菩薩的名號,或者經典裡的一句一偈,你就會在他受苦的所在化起無邊的身形,立刻粉碎那個地獄,使他得到解脫。」

(按:「墜」應為墮)

從這一段文字去瞭解分身,才會體認到這「分身」其實是一種偉大關懷和超渡的隱喻,包含著無比堅強的寬恕之心、扶持之力;而決計不是照片上的顯像、天空中的幻影、新聞裡的土豪。

那麼,今天就說一個分身之神地藏菩薩的故事。

這是一個日本的童話,聽來像是從唐代以後中國的世俗佛法故事、再根據日本當地寺院景況、改寫而成的。

有那麼一座野寺,規模很大,前後有三進的大殿,可落成之後,香火就是不能興旺起來。之後又逢上荒年,鄉里間的人流離失所,家無恆畝可耕,人無恆產可蓄,哪兒還有餘力供養神佛?久而久之,寺中僧人還俗的還俗、雲遊的雲遊,也多星散了。到最後,就剩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這倆和尚也快要變成餓殍了,只能奄奄一息地持咒唸經,勉強上香禮佛,不過就是等死。

人餓到一定的程度,就會產生幻覺。有天晚上,小和尚聽見廚房裡傳來一陣瓶瓶罐罐相互碰撞的聲音,連忙推醒老和尚。老和尚聽在耳朵裡,聲音的確是從廚房發出來的,但是不像瓶罐的碰撞,倒像有人在井邊打水。可這深夜之中,四野無人,怎麼會有人潛入寺中打水吃呢?老和尚只好安慰小和尚說:「是咱們餓得發昏了,無非幻象而已。」

捱過了一夜,第二夜又是一樣的情形——這一回是老和尚先聽見了瓶罐響動,倒頭就念誦起經咒來,經咒聲把小和尚吵醒,小和尚卻道:「有人在井邊打水吃。」老和尚教小和尚也同他一樣誦經,算是又熬過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晚上,師徒二人一蒙子同時醒了,果然聽見廚房裡又是一陣窸窸窣窣, 一如前兩回,先是瓶罐碰撞敲擊,繼之是沿著廚房門裡到門外的一路之上都有沉重如堅物杵地之聲,接著聲音到了井邊,居然有轆轤兒滾落、浮桶打水、乃至於有人「咕嚕咕嚕」喝水的聲音。

這讓老小二僧都按捺不住了,遂一前一後、躡手躡腳踅進了廚房,躲在門邊兒,忽地打亮火折子一照,竟然看見井沿兒上站著個平素用來裝醬油的瓶子。小和尚身手還是俐落些,上前一把攫住,使掌心緊緊封了瓶口,向老和尚說:「我抓住這個外道了,師父看該當如何處置?」老和尚還沒來得及反應呢,就聽見那瓶兒裡傳出了一陣幽幽咽咽的哭泣之聲。老和尚心一軟,問道:「瓶兒裡的施主是不是有什麼委屈啊?」小和尚說:「瓶兒裡的是個外道,怎麼會是施主呢?師父!」老和尚不搭理徒弟,繼續問道:「施主既然待在瓶子裡,不嫌悶氣麼?要不要出來說話呢?」小和尚又道:「我這兒拿手掩著這外道,他才出不來的,師父要是放他出來,他不就跑了嗎?」老和尚歎了口氣,順手接過那瓶兒,撒開瓶口,道:「施主要是不嫌棄,就出來同老衲說說你的委屈罷。」

那瓶兒裡的哭聲又持續了一陣,才緩緩說道:「我是出不來的,我就是這個瓶兒啊!」

「你怎麼會成了個醬油瓶的呢?」老和尚不解地問。

「唉!說來話長——」瓶兒發出咕嚕一聲,好像是喝了一口水一般,才說下去: 「我前世是個富貴人家的子弟,從小我家中日日筵席、夜夜笙歌,總少不了喝酒的場面。大人們喝,就餵我少少地喝上一口、兩口;這個喂一兩口,那個喂一兩口,久而久之,變成了個愛喝酒的小子。愛喝點兒酒沒什麼,可喝著喝著就不只一點兒了。

「到我二十歲上,已經是一天三大醉,醒了就得喝,醉了就得睡,簡直沒過過一天人過的日子。不到三十歲,家產就都教我給敗光了。眼看沒了錢,又弄得一身是病,我想這一輩子算完了,可下一輩子該做什麼好呢?

「我一心一意還是只想喝酒,倘若仍舊托生於人家,無論如何富貴,喝起來也不過就是今生之我的這個模樣、這個下場,那麼不只苦了自己,也非要連累下一世的家人親友不可。可我想喝酒這念頭是決意不會更改的了,該怎麼辦呢?

在我臨死以前,捧著個酒瓶兒,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何不到那最負盛名的酒廠附近,找個燒陶的窯戶,就死在窯戶的那塊地上,日後一縷魂魄聚而不散,和入土中,讓燒陶瓶的匠人們將土剷去,拉成了瓶坯,再賣給酒廠,酒廠之人再將我腹中灌滿好酒賣了,那買酒之人滿飲一瓶之後,自然像我一般,還是要提著我再往市上去沽滿的,如此一來,我不是可以終日泡在酒裡了麼?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我死也死了,魂魄也鑽進土中了,燒陶的匠人也把我鏟了、燒了,更送進酒廠了。偏偏酒廠裡裝酒的那工人一個不留神,把我瓶口兒磕去一層薄釉——這一下,當然不能當做新酒瓶出賣了,人便把我同一堆破爛器皿收拾到一塊兒,當舊貨一股腦兒賣掉,幾番輾轉,竟然賣到貴寺來當醬油瓶了。醬油實在太鹹,只好趁夜半無人,溜出來井邊打點兒水吃、解解渴!」

這瓶兒的話才說完,老小倆和尚便聽見寺後地藏王菩薩的殿上傳來了一陣笑聲。地藏王菩薩接著道:「二位和尚如此艱苦地守著這一片寺院,還能心存慈悲;也難得一個酒鬼能有如此堅執的意念。那麼,就容我施一點小小的法力,好讓你們都能免受那千萬億劫永無止期的折磨罷。」

於是醬油瓶中的井水立刻變成芳香四溢的美酒,而且無論怎麼傾倒、都傾倒不完, 這是一瓶永遠喝不完的酒——倆和尚當然不會變成酒鬼,可是在他們那個環境,僧人賣酒是法律允許的。倆和尚都靠賣酒活下來,都活得不錯。不過,活得最爽的就數那酒瓶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