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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綴句子

這裡有十五個隨機從某篇文字中摘取下來的詞語,按照順序抄寫下來是這樣的:

夜雨、苦惱、狗、殘羹剩飯、灑掃應對、聲色俱厲、血脈僨張、狺狺然、有氣無力、振振有詞、猝不及防、且戰且走、逡巡、掛名差事、衣裳楚楚

按照順序,把這十五個詞語組成一篇文章。這就是反其道而行的八股文章。有沒有流傳的價值?姑且不論。要之在於將詞語組串起來之前,先要想想:原本不相關的詞語該如何形成意念的結構,有了這個結構,題旨就會自然浮現。當然,寫作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還原這十五個語詞之所從出的那篇文章。而且正好相反。

老師們在課堂上教學生寫作文,往往先給題目,讓學生們據題展開敘述、感受、議論,但是鮮少逆其理以為之。我的主張:看似不相連屬的詞語在經過編織之後會出現詞語原本未必具備的意義,或者是出現更強化以及更弱化的語義,掌握了利用詞語變異, 就能夠讓行文脈絡於理路之外別具奇峭之姿,這是文章是否能夠縱橫變化的關鍵。

打個譬喻來說,根據一「句」題目而發展出來的文章,就像是通往一個目的地的道路,行路人左顧右盼,西望東張,還是朝既定之處邁步,總之會到點,也就沒有什麼意料之外的奇趣。可是連綴詞語而行文就不同了,寫作的人必須將詞語作千槎萬枒、綿亙交織的思索,讓詞語不斷地跟詞語交鋒、互詰、連綴、頡頏。詞語和詞語有了合縱連橫的各種選擇,文章就成為自主思想的訓練,而不是他人思想的附庸。

這是我所關心的事。

以下的兩篇例文,一篇交代了八股取士到極盛時期在考場上出現的荒謬故事,一篇則是上述十五個語詞的來歷。

例1 

豆油炒千張

浙江省有個頗具名望的秀才,叫查秉仁,字樂山,才八九歲就進了縣學。他非但文章有理致,還寫得一筆好字。讀過他的制藝之作、看過他書藝的人,都贊說是「狀元之才」,這話稱許了快二十年,就變了味兒了——尋常三年一大比,當然得秋闈得意,才好進京赴禮部會試。可是轉眼間幾度鄉試入場,查秉仁的文字始終不能受賞於試官,捱到二十七八歲上,秀才還是個秀才。

可是既然走上這一條寒窗苦讀之路,非皓首窮經不足以成就功名,只好逢考年便進場,試來試去,試的簡直就是運氣,哪裡是身手?

這一年八月,援例入場之後,查秉仁揮毫成稿,完了八股,再寫試藝詩,也是連行直下,不過二三刻工夫便寫就了。可想到謄抄這一道手續,耗時費事,不如先小憩片刻的好。人才睡下去,忽然見側牆上鑽出來一張鍋面兒大的臉子,接著,底下又浮出來一抹肥大的胸腹,面色青,牙似獠,可不就是個鬼嗎?查秉仁聖賢書讀久了,別的功德未必如何遠大,膽識倒略有一些,登時沖這鬼道:「我久困場屋,鬱結甚深,能見鬼也是活該自然;倒是閣下,什麼像樣的富貴中人不好去祟,祟上了我,你不也跟著倒楣?」

此言一出,牆中鬼大樂,齜牙笑道:「我早有一篇佳作,想想要幫襯幫襯場中有福之人,掄一個解元到手。無奈方才尋了一遍,這一科,都是群福澤淺薄的士子,當不起我這篇文字,倒是你還有點兒福態——我想把我那篇文字奉送了,提拔提拔你,你道如何?」

查秉仁轉念一想:場中魑魅魍魎的故事何啻萬千,幽冥恩怨,陰陽虯結,相互轉為報施,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如今雖然完卷,畢竟尚未謄抄,這鬼要是有幾段佳文,何妨參考則個?於是一拱手,道:「承教!」

牆中鬼當下應聲念道:「『香油煎鯗(音「想」)魚,豆油炒千張』,這兩句當作破題,不是太妙了嗎?」

原來這一天的考題是《由也千乘之國可使》,出自《論語·公冶長第五》,八股文命題,就是藉著要求士子們熟悉經籍的用意,刻意割裂原典。本來《論語·公冶長第五》的一段文字是這樣的:「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按:「由」指子路)

那是孔夫子答覆孟武伯的問題:子路稱得上是個「仁人」嗎?孔子的答覆是:「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算是個大國了),可以派他去執掌軍事,至於他是不是個仁德之人麼——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牆中鬼念的這兩句破題卻是坊間市上沿街叫賣小吃的販夫們經常吆喝的「香油煎鯗魚」(就是『麻油煎鹹魚』的意思)、「豆油炒豆腐皮」。

查秉仁一聽之下,不免狂笑了幾聲,道:「這是賣吃食的吆喝,以之入於時文,不是丟我的臉麼?」一面說,一面抄起矮几子上的硯台,順手一潑,將硯池裡的墨汁統通灑在那牆中鬼的一張大臉之上了。可說也奇怪,也便在此一瞬間,牆中鬼不知怎麼用力,忽地伸出一枝硃砂筆來,猛裡朝前一遞,點上了查秉仁的前額,但見查秉仁連連點起頭來,口中支支吾吾了半晌,聽來不過是一聲又一聲的「好」字。不但叫好連聲,手中也不閒著,捉起筆來就把那兩句「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錄寫到試卷頭一頁的題目之下,成了十足的破題。

從前老科舉時代以八股文取士,行之既久,遂有定格,開篇數句,必須點破題目的要旨,稱為「破題」。不過在格式上,不同的考試現場,往往有不同的斟酌。有的考官非常講究形式整秩,所以破題的兩句得依照規矩直接書寫在題目下方、命題紙頁之上。有的地方、有些考官不那麼推求,破題寫在題紙上,順帶繳回,本無不可,答題卷紙上添寫一遍更無所謂。破題的格式事小,是不是能夠震懾主試之人,倒成了明、清兩代學官消磨士子精力和才具的精神刑具了。話說回頭:查秉仁那筆娟秀的小楷一落紙,寫下看似破題的兩句,但聽得側牆之上傳來一陣「哇哈哈哈……」的狂笑,而查秉仁卻似乎並沒有察覺什麼異樣。

考這麼一趟,不是一篇文字就打發了,還有二、三場。在查秉仁自己看來,今年之作、筆筆順暢流利,所以到了二、三場上,莫不悉盡心力而為之——由於文章得意,他似乎根本不記得被牆上之鬼捉弄的那件事。

不過,考官畢竟還是衡文的關鍵。明、清科舉,無論是舉人或進士,都稱他本科考試的主考官為「座主」。鄉試也好、會試也好,座主皆由皇帝親自簡派重臣擔任,考差是個苦差,但是也有榮譽職的意思,表示皇上信得過此人,能夠為國家舉薦、甄別出真正的人才。

「座主」既是京中的名公巨卿,主持考試,當然不能一個人看卷,是以還得差遣助理閱卷的許多陪考官,將士子的卷子分別單位,再行看卷,這單位就稱「房」,所以襄理閱卷的同考官又叫「房官」。會試這個等級的房官,例用翰林院的編修、檢討以及進士出身的京官;至於鄉試這一等級的房官,就專用在本省服官而有科甲出身背景的人。因為這樣的官一定是外省來的人,比較不至於因為親眷故舊戚誼之故而有所包庇。

且說這一科鄉試裡,有位同考官是翰林院剛散館、出任浙江金華的縣太爺,平素頗自命不凡,眼底沒什麼值得看的文章,見了士子就罵少年不讀書,見了同僚就罵長官不讀書,見了長官就罵天下人不讀書。

愛罵人者,往往也慣於笑人。這一天讀到了《由也千乘之國可使》的破題,居然是「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不禁開懷大笑,未料笑得興起,沒留神、一副下巴頦兒猛可之間掉了下來,張口閉不上,有話道不出,左右伺候的沒見過這個,還當這房官忽然之間得了怪症,一面趕緊讓廝役人給扶進內室榻上,暫且斜欹著歇息,另外喊了巡綽士兵請主考官來探視、作主。

閱卷之地是貢院的「內簾」,有叫「聚奎堂」的,也有叫「衡鑒堂」的,也有叫「掄才堂」、「衡文堂」的。堂東是座主的居處,堂西是諸房官的寢室,這廂一呼喊,那廂便聽見了。正好此科的座主跟這房官還有同年之誼,趕過跨院來一看,見這房官躺不躺、臥不臥,坐也坐不直、趴也趴不穩,就會皺個眉毛、咧張嘴傻笑,一邊笑、一邊還淌著唾沫,勉強朝外間屋的案上抖手打哆嗦,座主看著可憐,直說:「唉呀呀!老年兄怎麼得了這麼樣一個怪病呢?」

房官愈想辯解自己沒病,就愈是顯得擰眉歪嘴、怪狀十足。座主裡裡外外打量了好半晌,才勉強意會過來:房官這是在告訴他,正看著卷子;那麼一定是卷子上有什麼要緊的文字,讓他如此激動、恐怕還動了氣血呢!

於是座主踅到外間廳上,拾起案頭查秉仁的那份卷子。偏偏他老人家拿的時候沒留神,漏了題紙,也就自然沒看見前一頁題紙上那兩句「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等再回頭看一眼裡間屋,但見房官仍舊笑容可掬,抖著手、顯得異常激動。

座主很快地將手中的卷子瀏覽了一遍,不禁撫髯頷首,道:「真真是好文章哪、好文章!老年兄呀老年兄!人都說你恃才傲物、摒抑後生,殊不知你是真愛才的,能夠拔擢出這樣一個文理清雋、更兼鐵畫銀鉤的佳士,無怪乎如此感動呢。這份卷子我且持去,同副總裁好生研議研議。」說完隨即拱拱手,扭頭就出去了——他老人家沒打誑語;還真是立刻找來了副總裁、還有其他各房的考官一同會商,看看這一科的文字裡,有沒有比這一篇還要好的?座主如此示意,已經很明白了:「這份卷子,我看是個『解元』的架勢,諸君之意若何呢?」

副總裁與眾房官自然一派唯諾,大家都交口稱頌座主眼光,解元慶得其人,如此發解到京師,也一定為朝廷舉薦出卓越的人才。好了,就這麼發了榜。查秉仁,果然中了這一年鄉試的解元。

可原先那房官可著了急,一出闈便到處訪求接骨名醫,好容易一巴掌把下巴頦兒給推回去了,等看了榜,發現查秉仁是解元。連忙調出原卷一核對,果然是令自己笑掉下巴頦兒的那一篇文字,這才慌慌張張去找座主。

「大人!」雖說是同年之誼,房官可不敢跟座主稱兄道弟,還是本本分分行過了禮,道:「查秉仁這個解元一發,從此大人和卑職,可就名聲掃地啦!」

「你這是說哪兒的話?」座主還當這房官是客套,笑著說:「查秉仁文章本來就十分好;莫非是因為出於老年兄門下,老年兄特意地作如此過謙之詞罷了?這,同你平日持論可是大不相同啊!」房考官打從袖筒裡摸出那份題紙來,道:「無論下文如何,觀其一破,蓋可知矣!這查秉仁居然能把子路(按:由,諧音「油」)煎了鹹魚、還炒了千張,大人!這,萬一傳揚出去,是不大像話呀!」

眾考官輪番看了看這卷子,都笑了,但都也笑不久,因為題紙底細具在,如此行文而能居於解元,考官豈能有不問罪者?百般無奈之下,此科擔任監臨的浙江巡撫硬著頭皮說:「只能這樣了:我行一紙文書,前去他縣裡將人發落了來,讓他當場重寫一份題紙,暗中換了卷子,也就罷了。」

發落查秉仁跑這一趟還另有用意,可得問問他:究竟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敢在破題之處寫上這麼樣的兩句荒唐之文?查秉仁不敢隱瞞,渾身上下打著寒顫,把考場裡的見聞說了一遍。眾考官似乎都很滿意,因為座主說:「倒是陰錯陽差嘍!我看那牆中之鬼,定是魁星下凡,必欲為這一科添點兒佳話,否則我等走馬看花之際,說不定等閒視之,還真看走了眼,讓這佳士的文章徒留遺珠之憾——是罷?」

「陰錯陽差!是是,陰錯必得陽差!」那房官摸著自己的下巴,喃喃地說:「居然卑職這下巴落得這麼好!」

例2 

梁實秋

我初到重慶,住在一間湫溢的小室裡,窗外還有三兩窠肥碩的芭蕉,屋裡益發顯得陰森森的,每逢夜雨,淒慘欲絕。但淒涼中畢竟有些詩意,旅中得此,尚復何求?我所最感苦惱的乃是房門外的那一隻狗。

我的房門外是一間穿堂,亦即房東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遠臥著一條腦滿腸肥的大狗。主人從來沒有掃過地,每餐的殘羹剩飯,骨屑稀粥,以及小兒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羅棋布著,由那隻大狗來舔得一乾二淨。如果有生人走進,狗便不免有所誤會,以為是要和他爭食,於是聲色俱厲的猛撲過去。在這一家裡,狗完全擔負了「灑掃應對」的責任。「君子有三畏」,猘犬其一也。我知道性命並無危險,但是每次出來進去總要經過他的防次,言語不通,思想亦異,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釀成衝突,日久之後真覺厭煩之至。其間曾經謀求種種對策,一度投以餌餅,期收綏靖之效,不料餌餅尚未啖完,乘我返身開鎖之際,無警告的向我的腿部偷襲過來,又一度改取「進攻乃最好之防禦」的方法,轉取主動,見頭打頭,見尾打尾,雖無挫衄,然積小勝終不能成大勝,且轉戰之餘,血脈僨張,亦大失體統。因此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裡又不敢多飲茶。不過使我最難堪的還不是狗,而是他的主人的態度。

狗從桌底下向我撲過來的時候,如果主人在場,我心裡是存著一種奢望的:我覺得狗雖然也是高等動物,脊椎動物哺乳類,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我是屬於較近似的一類,我希望他給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錯了,主客異勢,親疏有別,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場。我並不是說主人也幫著狗狺狺然來對付我,他們尚不至於這樣的合群。我是說主人對我並不解救,看著我的狼狽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種得意之色,面帶著笑容對狗嗔罵幾聲:「小花!你昏了?連×先生你都不認識了!」罵的是狗,用的是讓我所能聽懂的語言。那弦外之音是:「我已盡了管束之責了,你如果被狗吃掉莫要怪我。」然後他就像是在羅馬劇場裡看基督徒被猛獸撲食似的作壁上觀。俗語說:「打狗看主人」,我覺得不看主人還好,看了主人我倒要狠狠的再打狗幾棍。

後來我疏散下鄉,遂脫離了這惡犬之家,聽說繼續住那間房的是一位軍人,他也遭遇了狗的同樣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樣的待遇,但是他比我有辦法,他拔出槍來把狗當場格斃了,我於稱快之餘,想起那位主人的悲愴,又不能不付予同情了。特別是,殘茶剩飯丟在地下無人舔,主人勢必躬親灑掃,其淒涼是可想而知的。

在鄉下不是沒有犬危。沒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應付的,除了菜花黃時的瘋犬不計外,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邊幅的夾尾巴的可憐的東西,就是汪汪的叫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不像人家豢養的狗那樣振振有詞自成系統。有些人家在門口掛著牌示「內有惡犬」,我覺得這比門裡埋伏惡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我遇見過埋伏,往往猝不及防,驚惶大呼,主人聞聲搴簾而出,嫣然而笑,肅客入座。從容相告狗在最近咬傷了多少人。這是一種有效的安慰,因為我之未及於難是比較可慶幸的事了。但是我終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索興養一隻虎?來一個吃一個,來兩個吃一雙,豈不是更為體面麼?

這道理我終於明白了。雅捨無圍牆,而盜風熾,於是添置了一隻狗。一日郵差貿貿然來,狗大咆哮,郵差且戰且走,蹣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我頓有所悟。別人的狼狽永遠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跤的人同樣的可笑。養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狀。這就是等於養雞是為要他生蛋一樣,假如一隻狗像一隻貓一樣,整天曬太陽睡覺,客人來便咪咪叫兩聲,然後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慚愧,客人也要驚訝。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認為狗是克盡厥職,表面上僅管對客抱歉,內心裡是有一種愉快,覺得我的這隻狗並非是掛名差事,他守在崗位上發揮了作用。所以對狗一面苛責,一面也還要嘉勉。因此臉上才泛出那一層得意之色。還有衣裳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獲我心」之感。所可遺憾者,有些主人並不以衣裳取人,亦並不以衣裳廢人,而這種道理無法通知門上,有時不免要慢待佳賓。不過就大體論,狗的眼力總是和他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這樣多的人家都養狗。

(本文收錄於《雅捨小品》,正中書局出版)